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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事民间殡葬行业已经有些年头,在这期间,经我之手主事过各类白事不计其数,受托帮主人家迁过的坟、镇过的阴宅也有数次之多。
除此之外,我也受邀去过很多的地方,有幸目睹了出自前辈之手暗藏玄机的绝妙阴宅、跟团一道参观过令人叹为观止的古朝墓城,并在途中听闻惊见诸多奇闻异事,长了不少见识。
最惊险的时候,我甚至撞破了几桩盗尸养鬼和贩卖阴婚的不法勾当,并因此与不少同道中人结下梁子,差点丢了性命。
这里要提及一点,我与一般殡仪馆中负责处理殡葬事宜的主事人不同。
他们大都是系统化地走个流程,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名讳,而我所从事的,按照民间三出(出马、出道、出黑)的说法,是属于“出黑”一门,因此一般被称呼为“出黑先生”,又因为被认为所作所为都是沟通阴阳之事,故而又有着一个比较尊敬而且好听一些的称呼----“阴阳先生”。
比起“出马”、“出道”,我们“出黑”一门的名气显然没有那么显赫,许多人对我们这一门比较陌生,不甚了解,甚至还有诸多误解。
阴阳先生不是道士,也不是顶仙出马的弟马、跳大神的萨满神汉,实际上也根本不会什么画符写篆的道门术法,唯一举墨动纸的地方,大概也就是写写殃榜仅此而已。
既然是与“出马”的出马仙,“出道”的佛道子弟并列的民间三出之一,阴阳先生理应当然属于自家“出黑”一门,而不应被随意划为出马、出道的名下混为一谈。
我的名字叫陈平川,祖籍山东。
2006年,夏。因为工作上的原因,我与家里人闹的不可开交,最后一怒之下,干脆辞掉了父亲四处托关系帮我找到的体面工作,打算自己出门南下闯荡一番。
在我打定主意、准备动身出行的前夕,我妈却将我拦了下来,她的一通电话打乱了我的所有计划,同时告诉我一个犹如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我那远在乡下,从小玩到大、关系甚好的妹妹季霖得了一场急病,撒手人寰。
得知消息,我几乎是一路跌跌撞撞地奔到车站,在即将发车的最后一刻赶上了去往“小龙潭”的长途汽车,天黑之前到了站。
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
伴随着有些锈蚀的门轴发出一声“吱----嘎----”的声响,我撞开了大爷爷家的院门,在院子中央临时搭起的灵堂里,赶在出殡之前的最后一刻见上了季霖最后一面。
当时负责主事殡葬事宜的人是我的外公----他是附近几个村子里唯一一个“懂行”的白事先生,年轻的时候当过乞丐,后来因为实在过不下去,迫于生计,拜了一位专门做白事营生的老先生为师,入了“出黑”一门学会了这门手艺,平日里靠着帮周围几个村子扎纸人、主持白事养家糊口,一做几十年。
整个灵堂之内略显冷清,前来吊唁的宾客不多,因为来的都是些相知相熟的小辈,按照季霖的辈分来讲,长辈的人不宜送葬,所以大都来了帮忙打点一下丧事、送点纸钱当做赠给小辈黄泉路上的花销就已经早早地离开。
季霖表情祥和地躺在灵堂中央,已经换上宽松的殓服并请人化了妆,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彷佛睡着一样,外公当时站在灵堂的一角,脸色凝重,见我冒冒失失地闯进灵堂,并没有去责备我什么,只是轻轻叹气。
看着正屋门口一侧摆放整齐、眼睛被黑色布条蒙起来的纸人纸马,我的眼睛红了一圈,语气有些哽咽地问向外公:“这些都是给季霖准备的?”
“是,等会就要出殡了,因为她刚满十七,年纪尚小,所以当日下葬,殡葬事宜一切从简,”外公顿了一下,又说,“你回来的不晚,还能见上最后一面。”
我先是看了眼房里。
大爷爷坐在堂屋,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拄着拐杖的手在一个劲的颤抖。季霖的二叔二婶也在身旁,二婶在旁边一个劲地劝慰大爷爷,二叔季有才则蹲在屋外的阴暗角落处,一边掩面叹气一边又止不住地念叨“对不起大哥、大嫂,你们走得早,作为二叔,却没有照顾好季霖”之类的话。
我从比我早一步前来吊唁的发小良子口中得知,季霖前几天才刚从学校回来。
那天吃过晌午饭,她觉得身体不舒服,于是进屋早早睡下,大爷爷进屋后却忽然发现季霖当时的脸色白的像纸,怎么也叫不醒,连忙将她二叔二婶喊了回来送到医院,可是医院的医生却因为找不到病因而束手无策,昏迷了三天三夜的季霖在今天凌晨失去生命体征,经过抢救无济于事,最后只好从医院接了回来,准备后事。
虽然我也明白生命无常、造化弄人的道理,可是回来之后,心里一直觉得堵得慌,进屋安慰了大爷爷和二叔、二婶几句话,院门外传来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举重”的人已经到位,依次入了灵堂。(“举重”,出殡时最常见的一种抬尸方式,需要四个人分别站在四个角落,像是抬担架一样抬起)
外公先是和负责“举重”的人讲了一些注意事项,然后又把季霖的二叔喊出来,让他鞭打尸身三下,随即点头示意出殡。(鞭打尸身三下,意为原谅了她没有报答完养育之恩就此早逝。)
季有才想要将季霖直接葬在村中,理由是大爷爷心疼自己的孙女,想要将她葬在自己身边留个念想,这种事情外公不好拒绝,于是告诉他:“按照规矩来说,季霖不能葬入娘家祖坟,而且又尚未婚娶没有婆家,所以最多只能葬在村口外边,不能竖碑,不能立坟头。”
“陈叔,留个坟头,这种事情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季有才商议起外公。
“规矩就是规矩,这些东西都是会犯忌的,我不能破。”外公却说。
我觉得外公的回答有些残忍,当时的我尚不懂民间殡葬中的种种规矩,并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只是心疼季霖妹妹,觉得她红颜薄命,死后却连个坟头都不能留,外公的做法未免有些太过墨守成规、不近人情。
不过这种事情我不能多嘴,更何况还是在主事了几十年殡葬白事的外公眼前,老头子既然这么说,想必也是有他自己的道理。
季有才商议了半天也没用,最后还是大爷爷出面说话,好说歹说之下,外公这才不得不同意给季霖立一个坟头,但是除此之外,再也不能让步半分。
季霖于是被葬在了村口一侧的土田,外公在周围烧了黄纸并上了香,“浇点”一番过后又算好时间,决意开始送她最后一程。(“浇点”,用酒或水沿着烧完后的纸灰余烬缓缓泼洒)
在外公的主事下,我们将季霖生前的用品、衣物被褥一把火烧了,将成扎的黄纸抖落开一并扔了进去,最后再将已经揭下蒙眼布、打过“天关”的纸人纸马抱入火堆。
随着外公的一句吆喝:“好生护送你们小姐上路,往前走啊----莫回头----”,纸人纸马腾地一下被火焰吞噬干净,顷刻化为灰烬。
出殡的过程走到了这一步,就算落下帷幕,后面就是烧七烧周之类的事情,等到衣物、纸人烧完,在场所有前来送行的人都需要按照来路返回。
按照规矩,在这个过程中,不能说话、不能哭出声,更不能回头,有关于这一点的说法,很小的时候外公就跟我提起过----刚刚死去的人对人世间还多有留恋,回去的过程中如果贸然说话、哭出声音甚至回头去看,那么死去之人的三魂很可能就会因此而舍不得离开,甚至会跟着一起回去。
记得当时我和良子是走在队伍的最后。
良子原本走得好好地,可是路过一棵歪脖子老树的树底下的时候,这小子却忽然不知道抽了什么风,扭过头来冲着我一阵呲牙咧嘴!
我当时走得比良子稍稍靠前一些,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了一跳,连忙偏过头去看他那边的情况,结果就是因为这一偏头,我的视线余光无意间瞥见了身后的情形----
衣服连同纸人纸马都已经烧成灰烬,此刻四下没有半点风气,堆叠在地上的灰烬却像是无风自起一般,带着尚未熄灭的火星在半空打了一个盘旋,接着化成几股尘埃,向着四下猛然被吹走!
其中一股直勾勾地冲着我们这边吹过来,我被迎面而来纸灰扑了一脸,那纸灰呛了我一下,十分难受,但也就是一眨眼的短暂时间,那阵无风自起的纸灰残骸便散落一地,一切又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