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第一次对人生无常这个词语的深刻体会,就是在学生时期,身边认识甚至熟悉的人,陡然之间家里发生变故,导致性格和行事大变,或是干脆生活颠覆,消失在众人的世界里,多年以后大家聚首打听到近况,或嗟叹或惆怅,对照自己又反衬种种无奈。
秦芊平时在学校里人气很高,但凡有登台表演的时候,她绝对是很多人期待中舞台降临的一抹靓丽身姿,更别提一直以来她为人并不傲慢,和朋友在一起出手也大方,家境优越,由此也是人们常常关注的对象,甚至在很多人眼里看来,堪称完美。
但是完美其实也只是特定时期一个人一厢情愿的美好想象。
再怎么不食人间烟火,其实也会经历柴米油盐。
秦芊那个富足的家庭出现了危机,父亲厂子出了问题,只能变卖家产,被人逼债。
一时间传得这么沸沸扬扬,一部分可能是真的对她的同情,对这种境遇的感同身受,当然也会有如同一个精致完美的东西被打碎的惋惜,也不乏此前的某些嫉妒者的风言风语。
唯独愕然的恐怕就是程燃了,如果真是如张平所说,那么很可能秦芊家里出事,就是自己家伏龙和贝拓这场大战的波及所致,这也算是自己蝴蝶效应引动的一环?
而有关秦芊家庭的事情,都是从学校里和她父亲那边有相关联系的学生家长散播出来的,在她本人这边,却是看不出太大的异样。
因为碍于一些情面,是以尽管私底下学生在传,可是当秦芊的面,却是没有人启口询问过。只是和她在一起的朋友袁慧群,最近一并是心事重重。
秦芊虽然一开始不愿意说,但作为最好的朋友同时也是最了解她的朋友,袁慧群怎么可能拗不开她的口,探不清楚其中究竟。
是以袁慧群还是就从秦芊这里,逐步知道了整个全貌,原来秦芊的父亲做设备,为了市场的需求升级,曾经一度打算引进更好的机床,扩宽厂区,所以当初借了几笔款项,这些款项都来自于当初的合作方贝拓,而她父亲其实也是主要生产贝拓的订单,可最近一年一家叫做伏龙的公司强势崛起,对方政策也挺好,不存在以订单胁迫工厂的情况,而且人家的订单更良性化,她父亲也就私底下偷偷接了伏龙一部分单,结果没想到被贝拓方面暗中掌握了。贝拓那家大公司,一方面以高层业务出现问题为理由压缩给他父亲的回款,一方面又让当初借钱的高利贷公司收账。
也是因为她父亲当初迫切想要升级求发展,所以借了贝拓手底下的金融公司很大的款项,如果没有贝拓的订单回血,高利贷索要的利息,就像是绞绳套索,足以一步步把这家工厂给勒死。
贝拓集团似乎也是想杀一儆百,想要合作方看到私底下给伏龙做工的后果,所以似乎是下了决心要拿她父亲的厂子开刀。
据说这上面,还有蓉城的黑社会在其中参与,秦芊父亲虽然管着几十号人,有一定身家和能力的商人,可沾染上了那帮人,又怎么能对付得了。
不光是黑社会上门逼债威胁,甚至就连她的母亲,也在家里频频和父亲爆发争吵,怪责他父亲去做伏龙的订单,结果现在惹上了贝拓的王立刚引火烧身。
袁慧群知道这些的时候,才明白秦芊如今承担了多大的压力,甚至每天她都不想回到那个一进家门就是父母争吵得乌烟瘴气,还时不时有些来历不明的人物登门拜访,和父母说话谈起债务时,偶尔瞟向她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对于听到从秦芊这里这些事情的袁慧群来说,那就像是一种巨大而阴森的规则,如同让空气浇灌了混凝土,稠密无形的压力,笼罩在了自己的这位原本完美而让人羡慕的好朋友身上。
那是连他们的父母,都没能办法打破的铁幕,是有更高层的力量在主导着,是这个社会血淋淋的规则。
作为学生的他们,对于这股能摧毁和折腾他们家庭的力量,更多的是无能为力,只能等待命运的安排。
“一切都会过去的吧。”
对于秦芊,袁慧群说出这样的话,好像她能够做到的最大的事情,也就是说出这样的话了。
但秦芊对此也是点点头,对她一笑,“我没事的。他们说那是大人的问题,让我不要担心。”
……
秦芊没法自欺欺人的“不担心”,家里出了那样的事情后,父亲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说起过相关困境,甚至每天上学该给她的钱,也一分不少,但是她自己关上门也能听到的父母争吵,母亲对自己的抱怨诉苦,足以让她勾勒出事情的全貌。
跳舞课那边,她已经缺了好几节,每次去上课的时间,她其实就是提着装了舞蹈服的口袋在街上漫无目的的溜达,到了下课时间,再回到家里,往往迎来了她父亲神 色复杂的一句“回来了啊。”
其实她很喜欢跳舞课,一场大汗淋漓的舞蹈能让她放松身心,能让她在这种时候,感觉到一丝渺茫的自信。但之所以她缺课不去,是因为再上几节课之后,就要缴下一年的学费。
她不希望在这种时候,为家庭增添负担。
而其实她也知道老师其实打过电话到她家说她缺课的情况,之所以自己的父亲并未当面戳破,也正是知道自己的那份心思 吧。同时,这个家庭支柱的男人,也觉得有些愧对自己吧。
所以那之后在学校里,放学时候,秦芊也不接受其他人的邀约了,吃饭的时候更多于是独来独往,最多就是和袁慧群一起。
由此,也有关于“秦芊家惹上了黑社会”“高利贷逼债,她爸赌博快破产”的此类风言风语传出来,有时候她听到了,也会埋着头走过去,身影萧瑟。
12月19日,作者钱钟书逝世,有学者喟叹“中国古典文化和20世纪同时终结”。这则消息在当时没有引起足够热度的社会反响,甚至很多人也不知道这位著名作家的卒世时间,倒是记得她夫人杨绛五年后的回忆录里,所写“我们三人就此失散了。就这么轻易地失散了。‘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但十中还是有学生为此感到难过,有的记下了笔记,有的则在新的报纸上,写下了祭奠的文字。
一直关注着秦芊的张平这天上课的时候,对程燃道,“秦芊和郭轶又重新在一起了。据说是那天在食堂里,郭轶直接跟一群私底下说秦芊的女生发飙了。那之后秦芊和郭轶就走得很近了……可是,我总觉得秦芊也改变了。以前她放了学会第一时间回家,郭轶以前一直抱怨秦芊这一点,除了在学校,其他时候根本喊不出来,压根不像是男女朋友……结果现在经常放学后也会和郭轶他们一群人出去玩了。去溜冰场溜冰,去吃饭唱ktv,甚至还跟着郭轶去网吧和游戏厅……”
张平说着,表情有些忧虑,“我觉得秦芊是因为家庭的变故,郭轶重新出现,她就像是抓到了一根拐杖……现在都说,郭轶已经把秦芊吃得死死的了,她现在,可能也是在找一个依靠吧……”
“真是的,”张平愤愤不平,“明知道郭轶那边是一条死路,只是现在没有依靠,她就要重蹈覆辙吗,她难道不明白郭轶对她存的是什么心思 吗?这是饮鸩止渴啊,老早的时候郭轶就抱怨上不了秦芊,连手都不给碰,现在肯定会趁虚而入,这下秦芊危险了。”
最后张平看着程燃,想到他面对孙萧那种时候震惊全场的发言,又多了些向他学来的思 辨,想了想道,“不过话说回来,我们好像也不能站在一个高处,就自以为看到了全貌指指点点评判当事人。毕竟在她身上发生的事情,我们没有经历过。谁都不知道她现在身上承担的东西。就是我们男的,要是遇到这种事,可能也备受打击,更何况她一个女生呢。也许在这种时候,一个肩膀和依靠,就是莫大的安慰了,其他的……其实不重要。”
程燃没有对此表态。
其实这种事情爱莫能助,尽管秦芊的家庭是受到了贝拓和伏龙大战的波及牺牲品,然而程燃并不认为自己能给予补偿,
这本质上是贝拓的不正当手段,程燃当然不可能用敌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这天下午放学,程燃才想到家里的墨水要用完了,十中走过十字街就有文具店,想到这里程燃从公交站台多走了一截路过去,在一家文具店买了一瓶墨水,一支看上去好看写起来也很流畅的钢笔,还有几个笔记本,提着塑料口袋出店,准备前往站台回家的时候,突然看到旁边的公园里面,两道熟悉的身影。
程燃定住,看到穿着黑色薄羽绒服的郭轶,和身着一件白黑色相间卫衣,下身短裤配着黑色长袜运动鞋的秦芊,正在公园步道上行走。
郭轶先是问秦芊不回家吗。秦芊只是摇摇头,并没有多说话,其实这个点回家多半又会面临父母的争吵,其次也不知道会不会遇上登门的逼债人。以前自己一想到就觉得温馨的家,现在却好像成了一个迫不及待想逃离的地方,更别提母亲每天以泪洗面,精神 恍惚,每天早点回去,晚点回去,现在也无人过问了。
郭轶随即就伸手去牵秦芊的手,握住了,秦芊有些挣扎,但郭轶这个时候手上很用力,秦芊抽了几下没有抽出手来,也就只能让他强行牵着了。
郭轶那个欣喜若狂,秦芊家里出事后,他就在稳步接近,能感觉到秦芊对他的防备和她自己本身的迷茫,郭轶也没有急躁,后来一步步,带着她打游戏,一起溜冰,这途中还装作无意牵她的手,溜冰上面的情况,她也没反抗,后面还吃火锅到七八点,又带她去ktv唱歌,和他那帮朋友一起玩,最近才让秦芊对他信任度加深了不少。
就这么牵着手走了一截,郭轶突然返身把她横腰抱着,秦芊大概受了惊吓,但没有他预料的乖乖就范,反而有些挣扎,“郭轶不要这样……”
听到秦芊话语的软弱,郭轶一边手上用力掰她的肩膀,一边头往前凑,就想吻她,秦芊手上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力,猛地把他给推开了,“你停一下!”
秦芊受惊小兽般红着眼盯着脸上白一阵青一阵没想到自己出师不利的郭轶,看到郭轶的模样,秦芊觉得好像他也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对待,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只是道,“不要这样好吗,你不要这样……给我点时间……”
郭轶脸色不好看,但听到秦芊最后那一句,还是点点头大度道,“没关系,我只是太喜欢你了,一时有点控制不住,我们可以慢慢来……”郭轶这个时候看向外面公路,道,“我的车来了,我今天要早点回去,我先走了,那你也跟着回家去吧。”
郭轶示意秦芊不用送了,走出这个小公园,上了车,看到秦芊身影越来越远之后,表情立时阴了下来,“吗的,装什么装啊……”
郭轶走了,秦芊呆呆坐在小公园的长椅上,忽然有所感,双手环抱起肩膀,不是因为寒冷,而是觉得喘不过气来。
她在学校没有二致,在家里听着父母争吵,听着他们对生活的无可奈何,她没有表现出软弱,甚至在学校里听到对自己的风言风语,她没有去上跳舞课,小课同学私底下对她的那些议论,她也都从未低下头去。
但这个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双手捧起脸,痛哭起来。
公园有个环卫远远看着秦芊,摇了摇头,还以为是情侣吵架了,这种时候当然她不可能上前。
就在旁边文具店门口目睹了全程的程燃转头,朝公交车站走去,在公车站又等了几分钟,三十七路晃晃悠悠到来后,车门打开,程燃抬起脚,却最终没有随着人流上车。
天色暗了下去,秦芊仍然在公园那张长椅上埋着头。
程燃提着装学具的塑料口袋,在长椅的另一侧空位上……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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