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文成是天嘉四年抵达的邯郸广福寺,不过当地遵从北齐记年,应该叫做“河清二年”。他跟随慧可禅师学习《大方广佛华严经》整整五个年头,直到天统四年,这才启程西去,赶奔嵩山。
嵩山周边地区当时已经落入了北周掌控之中,本年北周武帝宇文邕在位,是为天和三年。
五年之中,魏文成在广福寺里白昼耕地,晚间诵经——没办法,慧可说人人都得劳动,不能坐吃闲饭,即便他再怎么看重魏文成,也得命之下地。可怜魏文成,两世为人就从来都没扛过锄头,刨过泥巴,一开始翻起地来比捏着针刺绣还让他头大哪。好在他前一世就从来不敢轻视劳动人民,也不敢鄙夷体力劳动,还不至于为此摆士人的臭脾气跟慧可顶牛,但在慧可看来,这也算是天生的“佛性”吧。
种了五年地,魏文成倒是锻炼得筋骨强健,肌肉结实,临水自照,就见一个黑黝黝的粗胚,全不复前一世和前几年那副柔弱书生相。
可是他虽然剃着光头,穿着僧袍,跟寺僧以师兄弟相称,其实就理论上来说,还并没有真的受戒,不算真和尚。寺僧们一开始并不了解,还以为他在南朝的时候便已是正经僧徒了,后来偶尔聊起来,得知此情,大感困惑,就跑去问慧可,说您既然传授了文成师弟经意,为什么不肯收他为徒呢?他迄今为止还一直都是个俗人呀!
慧可微微而笑:“彼虽受我教,法缘却不在此。”
那么魏文成的法缘何在呢?最终慧可把他召至面前,问他:“汝可愿受戒礼佛耶?”
魏文成心说我假和尚也当了那么多年啦,这都三十多了,无家无业,想讨老婆也晚了……好吧,先不必妄想什么娶妻生子的没影的事儿,我既然已经下定了修行的决心,又碰不见什么靠谱的道门高人,撞来撞去全是高僧,那我不修佛还能修啥咧?修佛就得当和尚,没听说有什么俗家弟子能成大道的,既然迟早都得受戒,那迟受不如早受。
就算我不是什么“胎里素”,打小养在庙里,“半路出家”这种词儿听着终究不舒服啊。
于是虔诚合什:“弟子愿受戒律,恳请师尊纳入门下。”
然而慧可还是那句话:“汝虽受我教,法缘却不在此。”
他说你虽然是从三论宗出来的,但我实在喜欢你的悟性,希望你可以接受我禅门衣钵。我当初受教于达摩祖师,曾经住持过嵩山少林一段时间,后来东游,得遇一名居士,收之为徒,命其复归少林——这和尚叫做僧璨。你的法缘就在僧璨处,而且僧璨修习《妙法莲花经》颇有心得,也正好弥补你某一方面的不足,你且往嵩山去见僧璨吧。
魏文成表情若无波澜,合什允诺,其实心里却在说:“你特么不想收我为徒,想把我推给僧璨,那我不就平白矬了一辈么?若是僧璨为我摩顶传戒,我就不再是你徒弟,而是你徒孙啦……”
其实当时的中土佛教各宗派大多还没有成型,更谈不上什么势同水火了,跨派收徒、跨辈收徒的事情本来稀松平常,也没有那么严格的传承和论辈。即便魏文成做了僧璨的徒弟,他再拜见慧可时仍可直称“师父”,而不必叫“师祖”啥的。本来么,佛教源自印度,印度人就没中国人那么明确的辈分区隔,而且众生平等,僧徒之间也平等,怎可能象后世那般等级森严呢?魏文成纯属后世武侠、传奇看太多了……
不过他又在想,我若继承了僧璨的衣钵,将来能不能做中华禅宗的四祖啊?那么我做四祖,说不定弘忍就做不了五祖,慧能做不成六祖……你说这是我发臆症造成的幻觉吧,这假世界未免架构得太过合乎情理了;若说我是真穿越了吧,难道历史会被改变?还是说,这是个平行世界?
脑海中各种奇怪的念头纷至沓来,慧可猛然间暴喝一声:“咄,汝何思耶?!但似凡间诸相,但慕佛门诸法,其余杂念,当尽抛却!”
魏文成赶紧收回思绪,朝着慧可连连点头:“弟子心尚不坚,此去嵩山,当效仿祖师面壁,割舍尘缘,早证大道。”
心里话说,我这人打小就是念想多,估计是改不了啦。不过话说什么佛缘啊,悟性啊,究竟都是啥咧,我真有么?你们人人见了都说我适合释门修行,真不知道是怎么瞧出来的……而这五年当中,只要表面上与人为善,表现得老老实实的,貌似你慧可大师也没能发现我心底的隐秘嘛,我那么擅长伪装,其实这就可以去假冒高僧,广吃四方了吧……
回去收拾了一下行囊,便即离开广福禅寺,启程西行。他基本上还是来的时候的旧打扮,只是头发彻底剃光了,身上的僧袍也更整洁一些;背上竹架上装的除了行李,还包括数卷正牌经书;手里不再托钵,问师兄弟要了一柄旧拂尘——倒是象煞了画像上的大唐玄奘法师。
至于那卷天书,魏文成在进寺前就找个地方埋了,这回离寺,悄悄地又给刨出来,纳入怀内。
一路无话,很快便即抵达少室,他又在山下埋好了天书,然后前往少林去拜谒僧璨。少林寺虽然就建筑形态来说与后世迥然不同,但依然是规模宏大,房屋鳞次栉比,比小小的广福禅寺显得辉煌多啦。魏文成看看走近,心里却在说:不知道在少林,还需要不需要我下地劳作呢?
把介绍信往里一递,没多久便得以在方丈内见着了僧璨。僧璨也是个老和尚——他受慧可之戒的时候就已经四十好几啦——但是圆圆的脑袋,面孔上少见皱纹,一看就是平素营养良好的模样。魏文成跪拜见礼,道信就问了:“汝此来何为?”
魏文成随口答道:“来谒和尚,请求解脱法门。”僧璨又问:“谁缚汝?”魏文成愣了一下,回说:“无人缚。”僧璨笑道:“何更解脱乎?”
魏文成心说我就是按照释门习惯,随便说了一句而已,你倒设譬喻想来开导我啊,这种耍心眼儿的公案文字,其实我也会呢。心里瞬间闪过一万种反驳的手段,但他终究不傻,eq也不低,根本不敢说出口,只是欢喜赞叹,拍马屁说师父你说得对啊,你几个字就让我领悟了很多道理了。
僧璨虽然笑眯眯的,双眸中却似乎隐含着一线失望之色。他说你先下去吧,好好想三天,三天之后过来说说你的感悟,我再决定是否允许你在少林受戒。
魏文成只得苦着脸离开,就在安排给他的一间小僧舍里冥想苦思。他心说什么感悟,什么大道,我这么多年经论、经文也不是白念的,即便不是真心实意地相信佛理,随口也能当当当当摆出一大套道理来。问题是僧璨上来就耍公案文字,我要是光空口白话说道理,他肯定还不满意——得琢磨出一两句言简意赅,对方还不方便反驳的,从骨子里就透出机灵劲儿的话才成。
一连琢磨了两天,都不得要领,第三天上有小沙弥来传唤,魏文成不禁有些心慌,心说不受戒,不入少林也就罢了,问题他若赶我出去,我可该找何处立足才是啊?这被人直接轰出来,哪儿还有脸回邯郸甚至回太湖去呢?真要是假装高僧,骗吃骗喝,我也就想想而已,实在是下限没那么低啊……
突然间急中生智,想到我不是穿越者么,穿越者最大的杀器——抄袭——我怎么给忘记了呢?为啥要自己苦思冥想搞原创啊?!
于是等面见僧璨之后,僧璨问他有何感悟,魏文成直接就说了:“偶得一偈,和尚请听——
“身似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日日勤拂拭,不使惹尘埃。”
这是传说中北宗禅创始人神秀和尚所作的偈子。且说禅宗传到五祖弘忍手中,某日弘忍命阖寺僧众都来做偈,以展示自己的所学所得,神秀就在壁上题此一偈,自以为能得到衣钵传承。谁想三不知跳出个踏碓舂米的文盲小和尚惠能来,请人在此偈下另题一首: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弘忍见之大喜,当晚就秘密召见惠能,传其衣钵——惠能就此成为中华禅宗六祖,也是南方禅的始祖。
这段公案很有名,后世即便对佛教不感冒的人也有很多听说过,魏文成自然更是熟极而流。这要是换个没脑子的,估计就直接抄惠能的偈子了,但魏文成终究读过几年佛经,知道佛学理论也是与时俱进的,中华禅宗更是与印度禅宗乃至传统释教相差很远,就目前来说,佛教道理还没能走到那一步。打个比方来说,传统佛教是冷兵器,神秀的偈子是热兵器,惠能的偈子是能量武器……这冷兵器时代你抛出件热兵器来就挺唬人的了,直接上能量武器,人肯定当是妖法啊!
迈步不能太快,会扯着蛋;装逼也不能过分,过分了肯定是对牛弹琴。
神秀是好几十年之后的高僧大德,他当初题了那个偈子,不仅仅自己得意,阖寺僧众都认为当得祖师衣钵,而且后来神秀还成为北方禅的始祖啊,一度名声远超流亡南方的惠能,那这个偈子能差得了么?怎么也得是学生中的佼佼者吧。你面对教师,达到学生中的最高水平就成了,直接上顶级专家的成果,对方是否能听懂就是个问题,而且就算懂了,就不会心里起疑么?
果然,此偈一出口,僧璨的表情不变,双眸中却隐有精光放出。当即站起身来,朝魏文成招招手:“可随我来。”他直接就把魏文成带上了大殿,在僧众的注目下,为魏文成摩顶受戒,将之纳入门墙。
此外,他还为魏文成起了一个新的法号——原本文成的法号只是魏文成用自己的名字随口编的——叫做道信。
——真实的历史上,中华禅宗四祖便号道信,乃是数年后前来拜谒僧璨的一个十四岁小沙弥。当然啦,这事儿魏文成不知道,他本人在禅宗传承中就光记得达摩、弘忍、神秀、惠能了,就连慧可之名都有点儿含糊,更是头一回听说三祖是僧璨,遑论道信……
受戒之后,魏文成就跟随僧璨学习《妙法莲花经》,也简称《法华经》。也不知道是不是学过天书上秘法的缘故,他如今的记忆力极嘉,短短五日便能将经文倒背如流。于是僧璨指点了他经中几处疑难,然后伸手一指:“吾已引汝入门矣,堂奥之窥,须由自身。”随即便命小沙弥带魏文成去找“面壁石”。
这“面壁石”乃是少林寺中一件圣物,传说当年菩提达摩祖师面石坐禅,一连九年不言不动,竟然把自己的影子投射到了石头上。小沙弥领魏文成来看“面壁石”,说住持关照,请师兄你也仿效祖师在这里面石坐禅。魏文成闻言吓了一跳:“亦将九年耶?”要我九年不言不动,不上厕所不吃饭,这哪里扛得下来啊?!
小沙弥笑道:“师兄终非祖师也。”说你好生坐着,旁边就有茅厕,而且到了点儿我也会给你送饭送水来的。魏文成这才放下心来,便即对着那石头上一片模模糊糊的黑影跏趺而坐。
小沙弥走了,魏文成瞧着那影子,越瞧就越是好奇——这影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呢?难道真是达摩祖师身影所照?这玩意儿就不科学啊……好吧,这世上有神仙,有佛祖,有鬼魂,有阎罗,本来就不科学……问题那是真事儿还是传说呢?不会是这石头上本来就有个勉强象人的阴影吧?
忍不住伸手去抚触那片阴影,谁成想手指一杵上去,竟然虚不受物,他一个没控制住重心,不禁身子朝前一倾,整个人就全都跌进那片阴影里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