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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文成入得法朗和尚门下,已经将近五年了,本年乃是陈文帝天嘉三年。法朗说我此前受先帝所邀,入京宣扬佛法,暂住兴皇寺,五年来收获很大,可是所遭逢的阻力也不小,因为很多庸人俗僧,以及其它派别都来攻讦我——我真不是把你撇到一边儿不管了,实在是抽不出时间来呀。
不过以你的宿慧,我相信哪怕自学,也一定可以读通三论的,再进一步,就该要学习佛经啦。本来我打算推荐你前往摄山去向我师兄慧布请益,但师兄也说正在闭关坐禅,没有余暇课徒……
魏文成听得直皱眉头,心说你们还是把我撇了不管呀。
就听法朗又说:“般若智慧,自俗世中求来,不见大千世界,安得开悟?”早就有让你出门游历的想法,多经多历,而不是闭门造车,对于佛法的增益是大有好处的。不过此前担心你年纪轻,行走江湖怕出危险,如今你既然……瞥一眼旁边儿的天书——我估计你不会仅仅浅尝辙止,一定偷学了几门法术,应该不怕孤身上路了吧。
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此必佛祖庇佑也。”
魏文成心说分明是道家的法术,你倒说是佛祖庇佑,这佛祖是擅长“曲线救国”么?绕得好大的弯儿!行礼问道:“师尊欲使我往何处去?”
法朗竖起两枚手指,说我最近坐禅,总觉得心绪不宁,觉得有妖氛聚会于北地,也不知道是真实的妖呢,还是北虏大举入侵之相。所以希望你去北国跑一趟,有什么见闻,再回建康来禀报于我。第二件事,慧布师兄说了,北方法师,他独独钦敬一人,还曾经向对方请教过佛法,这位和尚叫做慧可,你可以拿着我的书信,去找慧可学习佛经。
魏文成双眉微微一拧,心说慧可,这名字听着咋那么耳熟呢?
就听法朗介绍道:“慧可洛阳人也,师从天竺僧菩提达摩,受其衣钵,尤擅《华严》,此亦本派必修之经典……”
魏文成恍然大悟,原来是达摩的弟子啊,怪不得我觉得这名号熟……慧可,那不是禅宗二祖吗?当即应诺,说那我收拾收拾,就去嵩山。
法朗说你去嵩山干嘛?“菩提达摩虽于少室坐化,慧可师却并不在嵩山。汝可往邯郸去,城外三十里有广福禅寺,其名与小庵同,慧可师住持处也。”
法朗和尚花了整整一天一夜的时间,好好指点了一番魏文成佛教经义,三论宗旨,然后第二天便即翩然而去,返归建康。魏文成又多呆了一天,收拾收拾东西,准备点儿干粮,然后背着一个包袱,便即踏上了北行之路。
从江苏跑河北,可谓是千里迢迢,问题还没有gps,就连张详细点儿的地图都欠奉,魏文成觉得自己就好象没头的苍蝇在乱撞……好在前一世在学校里学过中国地理,这要真是一古代平民,一辈子都没渡过长江往北去过的,估计跟哥伦布发现美洲有得一拼——完全撞大运,找到地方是偶然,找不到才是必然……
法朗给魏文成留下一份文书,乃是他亲笔写给慧可的介绍信,魏文成就靠着这封介绍信,逢关开关,遇隘过隘,倒是一路畅行无阻。这主要因为法朗和尚名头太响——他可是御命住持兴皇寺的,远了不说,这南徐、南豫……好吧南朝设了不少的侨州侨郡,魏文成也记它不清,总之后世的苏南地区,其大名几乎是妇孺皆知啊。
魏文成有时候感觉,自己不是倒退了一千五百年,而仅仅倒退了三四十年,回到父辈年轻那会儿还没身份证的年代,得靠单位介绍信来证明自己的身份……
可等过了长江,迈入北齐地界,情况却又不同了,北齐人不认法朗之名啊——其实倒不见得没听说过,问题你南朝皇家的御用僧,就算再怎么得罪,他也不至于杀过长江来吧,我又何必卖他面子?过关的时候还有个小卒差点儿把介绍信给撕了,好在他动作并不坚决,一边作势要撕,一边还竖起食拇两指来比划个圆圈……
魏文成明白,这是要钱哪,可我哪有钱给你,尤其是你们北齐的钱!好在他学了一点儿天书上所载法术,当即默念咒语,介绍信“呼”的一声,就从对方手里收回到自己手里来了,然后趁那小卒发愣的机会,赶紧掉头就逃。
从此只得避开城镇、关隘,翻山越岭,绕路而行,因此耽搁了行程,才走到西楚州地界,就把携带的那点点干粮全都吃光啦。好在魏文成够敏,而北齐境内寺庙也多,他硬着头皮撞去一间山寺,合什化缘——其实就是乞讨啦——寺僧看在介绍信的份儿上,舍了他俩窝头。
魏文成千恩万谢,对方就说了,你这信上什么法朗和尚,我没听说过,但收信人慧可法师,那在我国可是大大的有名。只是再怎么有名,也只在宗门之内,一般俗人未必就有所耳闻,你这前路迢迢,想抵达邯郸可是千难万险啊——不如我给你出个主意吧。
魏文成虔诚请教,寺僧就说了,你既入我佛门,为什么不剃度呢?不如在本寺落了发,做僧形上路,一路化缘前往——即便关隘守卒,一般情况下也不会跟个和尚过不去啊。
魏文成沉吟良久,还特意跑到寺里的水缸旁照了照,就见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扎束在头顶——话说他上辈子发质枯黄,还杂着不少白毛,就没此生这么优美柔顺啊,实在是舍不得剃呀……
可是前路茫茫,进不易进,退不好退,目前也只有寺僧出这的这个主意比较靠谱,再舍不得也必须得舍了。于是跟寺僧打商量,说你别给我刮光头,只把头发截短就成。寺僧允诺,当场给魏文成剃了个狗啃似的毛寸,完了还取出一件摞满补丁的旧僧衣,让他换上。
魏文成原本身上穿的,是还在林屋观当道士时代所作道袍,形制跟普通士人穿着没太大区别,都是上衣下裳。因为林屋观当时财力尚可,所以衣裳质地也还不错,纯为细麻织就;虽然隔了好几年,但因为没替换的,所以他比较爱惜,补丁不多。被迫换上粗陋的旧僧袍之后,寺僧非常自然地就把他原先那套衣服给收起来了——魏文成心道我说你怎么这么好心,原来是瞧上我这身衣裳啦!
可是既然受人恩惠,也不好再把衣服讨要回来。
就此僧形上路。他心说好在是这个时代,要是晚上几百年,估计就算化妆成和尚,仍然寸步难行……一则后世的和尚得顶烫香疤啊,不是剃个光头就有人信的——况且他还没完全剃光,假装行了长路,没空理发——二则后世正规的僧尼都得由官府发给度牒,持证才能上岗……
魏文成心说我既然扮和尚了,那就扮得更象一点儿吧。路上找到一片竹林,用随身的小刀——既可切菜,也可防身——削了几根竹子,拼成一个小书架,又搓两根麻绳为带,背在身后,行李都往架子上放。这就有点儿世传玄奘法师像的架势了,只可惜穿着比玄奘要邋遢得多,手里也还缺一支拂尘……
干脆捧碗,反正是要乞讨……啊不,化缘的嘛。
继续向西北方向而行,这一日渡过睢水,估摸着来到了商丘附近,正行之际,忽听身后有人呼喝,转过头去一瞧,赫,这一水的光头,好晃眼……
只见身后土路上起码得有一个加强排的和尚,里里外外,围了三层,等级分明。最外层的和尚穿着比较简朴,也就一件灰布僧袍而已——当然啦,比魏文成还是体面得多了,起码人衣裳整洁啊;中一层的则着黄袍,下襟也长,袖子也宽,服装质地明显比外层的僧人要高一个档次,而且全不空手,要么端钵,要么执瓶,要么拈着拂尘,要么捧着如意,最不济也有串念珠挂手腕上。
最内层只有五僧,其中四个扛着步辇,辇上端坐一位老和尚,黄布长袍,外罩大红色的袈裟,头戴毗卢帽,帽子上竟然还金线描边,镶嵌珍珠八宝……魏文成不禁暗咽了一口唾沫,心说你瞧人家这和尚当的……真是人比得比得死,货比货得扔啊。不管怎么说,老子的恩师也是陈皇帝看重的高增,一寺住持,怎么光给我留下一封信就走了呢?你就没套法衣、法冠啥的?要是跟这位大德似的,那从法冠上摘下颗珠子来,就够我这一路的盘费了呀!
三论宗并不讲究苦修,但仍然反对奢靡,所以在魏文成的印象里,和尚就该是穷的,起码比林屋观原本那仨道士穷,就没有扯着法朗的衣襟索要盘缠。如今见了这个北齐的和尚,才知道——特么的出家人不事耕织,广吃四方,并不都象贪自家一身衣裳的山僧那样,其中也应该有不少家财巨万之辈呀!
看看这一行和尚走近,外圈几个横眉瞪眼,斥喝魏文成,要他让路。魏文成懒得跟他们一般见识,笑一笑就退到路旁,随即扯住一个和尚,问道:“师兄待往何处去?得无有法事耶?”
那和尚斜他一眼,甩脱袖子,一脸的瞧不起。还是他身后一位看上去比较和善,随口答道:“汝这行脚僧,今日开运——前方十里外大设法会斋僧也。”魏文成一听啥,“斋僧”?不禁眉开眼笑。却听中层一个和尚斥喝道:“欲从则从,然缀远些,汝之穷气,无得玷污我师!”
魏文成笑道:“但闻僧有慈悲心,有菩提志,未闻有穷气。”嘴里这么说,却还是老老实实地落后半箭之地,远远地跟在这一群人身后。他估计以自己如今的本事,一个人打他们半个排不成问题,但是又何必多惹事端呢?要是耽搁了“斋僧”,岂不可惜?再说了,那多出来半个排又怎么办……
果然走不上十里地,就见前面好大一片庄院,有名管家在门口迎接,先点头哈腰地把那群有钱的和尚让进去了,然后腰背瞬间挺直,梗着脖子,昂着脑袋,精光四射一对小眸子贴着眼眶下缘扫视魏文成:“汝谁耶?从何处来?”
魏文成说我是从南陈北来的行脚僧,法名……文成,听闻贵家斋僧,故此前来化缘。管家撇撇嘴:“我主但斋高僧大德,不斋野和尚。”魏文成一听急了,当即反驳道:“牛马猫狗,有家养有野生,和尚安得有野?前者莫非贵家家养僧徒不成么?”
管家冷笑一声,伸手拦挡,不肯放他进去,魏文成偏偏要闯,正在吵闹,就听庄门内有人痰咳一声,说:“庄主斋僧,岂论贫富?汝这执事太也无礼。”听口吻却不象是这家的人哪。
可是管家当场就矮了半截,赶紧转过身去,毕恭毕敬地拱手道:“典签责备得是。”随即就见门内走出一个人来,淡金色的面庞,留着短短的胡须,穿着士人装束,上下打量魏文成几眼,问他:“但为僧,即可斋,未知是真僧是假僧?汝可能诵经否?”
魏文成心说阁下真是慧眼如炬,我还真不能算是真和尚……至于念经,我也不会,就不知道经论算不算数?当即双手合什,口诵佛号,然后随口背诵《十二门论》中的一小段:“众缘所生法有二种,一者内,二者外。众缘亦有二种,一者内,二者外。外因缘者,如泥团转绳陶师等和合,故有瓶生;又如缕绳机杼识师等和合,故有叠生……”
那士人举起手来,手心朝前一亮,意思魏文成你可以住嘴了:“论亦同经,既能背诵,或是真僧也——可入内吃斋。”魏文成大喜,急忙跟着这人就往门里进。那人一边领路,一边问他从哪儿来,到哪里去,魏文成大概齐说了,又问此人姓名,对方回答道:“某姓辜,为州中典签,此间庄主姓胡,吾友人也。”
进了庄院,绕几个弯,来到正堂之前,魏文成一瞧,喝,这一听说斋僧,各处跑来的家和尚、野和尚还真不少啊,并不仅仅先前那一个加强排。加强排的老大早就下了步辇,坐到堂上去了,其余僧众都在堂下,踞席而坐,一眼扫过去快够一个连啦,有些人都已经开始甩开腮梆子拼命大嚼了。
辜典签指了指角落里一个位置,魏文成谢过了,走过去卸下背架,盘膝坐下。时候不大,就有一名小厮捧了个矮腿食案过来,摆在他面前。魏文成睁大眼睛一瞧,上面是一碗糙米饭、一碗漂着几片菜叶的清汤,还有一碟咸菜,以及——一根鸡翅!
南朝和尚受萧衍那老贼影响,大多数都改吃素了,想不到这北齐境内的僧众倒还没有沾染上这般坏习惯嘛。魏文成不禁大喜,提起筷子来就待把鸡翅往嘴里送,忽听身旁不远处传来一串脆响,转过头去一瞧,原来是有个和尚一脚把食案给踢翻了,鹤立鸡群地杵在那儿,横眉立目,扯着嗓子暴叫:
“彼踞上首而我在下坐,彼梁而我受粗粝,彼餐膏腴而我嚼皮骨,同为沙门,同礼佛陀,何相待差异若是?庄主不公,非真心向释道者也!”
就见这和尚四十多岁年纪,身高在一米八开外,生得是手长脚长,一张国字脸,两道弯眉毛,鼻直口阔,双耳垂肩……这么说吧,若说佛菩萨该长啥样,照着这和尚的外貌描绘,肯定没人说不象……
只可惜一张宝相庄严的面孔,却没有配上袈裟、法冠,这和尚穿得比魏文成体面有限,估计正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才被赶在庭院的一角吃斋。但这和尚见到斋饭就蹿了,当场吵闹起来,几乎句句话都说中了魏文成的心坎儿——哦,只有一点,魏文成并不觉得鸡翅不如鸡腿或者鸡脯肉,这会吃的才吃翅膀哪。“膏腴”?鸭屁股油最多,可是真好吃吗?
看起来,那和尚几句话并不仅仅让魏文成点头,也得到了不少“野和尚”、“穷和尚”的共鸣,当即跳起好几个来,呼应鼓噪。旁边儿端菜送饭的下人全都傻了眼了,倒是那个辜典签反应最快,先从堂上下来,指着那叫唤的和尚问:“汝何人耶?”
那和尚一瞪眼,大声答道:“蜀僧元嵩。”
辜典史笑道:“出家人安慕虚荣,安乐膏腴?且忿恚呼喝,岂当为耶?”你这就不象个和尚的样子哪。
元嵩和尚冷笑道:“衲子但知众生平等,僧徒更应平等,不公则不平,不平则当鸣也。”
这会儿庄主也从堂上跟出来了,是个貌似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儿,朝着元嵩和其他几个鼓噪的和尚拱拱手,解释说不是我故意把和尚分三六九等啊,实在是有事儿要请几位高僧相助,所以才把他们让到堂上,方便说话,这因为有求于人么,所以才给他们吃点儿好的。
魏文成心说堂上隔着那么老远,那几个披袈裟的老和尚究竟吃些什么,我都瞧不清,这元嵩倒是好眼力。
就见元嵩一撇嘴:“彼有何能?举凡诵经、**,大小法事,孰谓吾不能耶?”
堂上几个老和尚也都跟出来瞧热闹了,就中一僧戟指喝问道:“驱邪除秽,逐妖灭怪,汝能为否?!”
元嵩听了这话不禁一愣,皱眉问道:“贵庄上有妖怪?”随即仰天大笑:“汝等金襕裹身,经文烂熟而已,安能降妖伏魔?此间能除怪者,唯吾……”伸手朝魏文成方向一指——“与此僧二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