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时候我小,对于“天地正气”四个字的理解,大致上和豪气冲云宵差不多,脑子里想像出来的画面,都是古时候行侠仗义的英雄,他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行走江湖劫富济贫。
师父去了两趟县城,雇人拖回几车东西,东西都用帆布盖着,我好奇想扯开来瞧,师父不仅不让看还撵我回家,他说这几天他很忙,等把手上的事情解决完,他会逐步教我一些东西,这样以后即使遇上什么事,我也能自已照顾好自已。
不过,最近不能去找他,尤其是到铺子里找,否则他生气就不会教我了。
师父要教我东西,我自然是开心的不行,但我虽然听话但并不傻啊,自打师父搬出去那会儿我就猜到,他是怕连累其它人,打算自已对付刘明辉。
这件事家里人也有看法,爹虽然嘴上不开腔心里还是担忧,妈很直接,明着要求我暂时别去打扰师父,她不光说,还整天盯着我,单独出门都不行。
不过,该来的总会来,该我受的,躲也没用。
师父说九数为尽,从杨雪梅出事到第九天,这件事一定会有个了结,我胡思乱想了许多,有好也有坏,我甚至想过师父因此离开我。
越想越难安心,所以我一定会去的。
我掐着指头算,第八天下午故意少穿衣服,然后嚷嚷脑袋痛,找妈要药吃,吃罢晚饭后就上床睡觉,妈只当我真病了。第二天我又故伎重施,装模作样吃完药回房,爹妈也没怀疑,见我躺下之后便离开了。
在床上待了半把个钟头,我估摸爹妈已经回房,便从窗户翻到院坝悄悄溜了出去。
师父的店铺并不远,到了铺子附近,我躲在一棵树背后打望,远远瞧见师父蹲着抽烟,身边放着一把笤帚,铺子大门敞开,屋檐下挂一对白灯笼,门框上扎白花挂白联,搞得家里像办丧事。
我心想走正门肯定不成,被师父逮住肯定会挨骂。
我转到铺子背后,靠墙有一根歪脖子树,树干正好搭上墙头,农村店铺不像大屋,一般就只有两间屋用来住人,院坝里经常要堆放货物,怕被人偷所以都得砌道墙,砌的也不高,顶多就两米。
我爬上树翻进院坝,里头的情形吓我一跳。
还真是灵堂,不过这灵堂布置的和丧葬品仓库一样。
师父在院坝当中架了床板,杨雪梅穿薪新的寿衣寿裤躺板上,她周围堆满成捆的蜡烛香,几十大筐钱纸,花圈纸人摞得老高,还有酒,酒坛子重重叠叠堆起来比人高。
看到杨雪梅我心头一惊,她啥时候死的?我赶紧弓起身子过去探鼻息,还好,还有呼吸。
既然她没死,那干嘛要穿寿衣呢?
我心里很纳闷,但总不能现在出去问师父吧,我决定先躲起来以免被师父发现,于是悄悄推门溜进屋,在窗口旁边找了个不错的位置,这位置能瞧见院坝里的情况。
师父没有发觉我,一直在门口抽烟,我看到他胳膊上缠着黑纱,不时朝西面打望,像是在等待什么到来。
那时候农村没钟表,夜里计时都靠敲锣打更,我在窗口趴了很长时间,不知啥时候睡着了,迷迷糊糊听到锣声,敲了五下,一慢四快,到了五更天,也就是凌晨三点。
我探头看窗外,师父正拿笤帚在扫地,我赶紧揉揉脸提神,打起精神往外瞧。
师父好像带了人进门,那人走在他身后,师父在前头恭恭敬敬引路,从大门到院坝,每走几步他就象征性扫两下,然后垂首站立一小会儿,仿佛是在等人家先过。
但我完全没看见有人进门,脑子里乱成一锅浆糊,搞不明白杂回事。
正纳闷,我不经意瞥到师父脚下,当即吃惊的合不拢嘴,院坝里有很多散落的钱纸,师父站立不动时,钱纸会轻微的移动,好像真有人从上面踩过去!
我瞪大眼睛反复看,除了师父哪有其它人?
师父一路扫到停放杨雪梅的地方,随后他放下笤帚恭恭敬敬朝身后作了三个揖,又倒上两杯酒摆地上,做了个请的手势。
怪事来了。
其中一只酒杯动了动,还泼洒出一些酒水,但另外一只没有动静,师父赶紧重新摆放杯子,又做了回请的手势。杯子还是没有反应。
师父显得很紧张,我也瞧得出神,不自觉伸长脑袋。
突然,散落在窗口位置的钱纸动了,师父顺着方向抬头,我来不及躲避正好和他对上眼,师父吃惊的张大嘴,但并不是在瞧我,而是看我背后。
我回头看了看没啥东西,再看窗外时,明显感觉有人朝窗户来了。
我看不到,但有感觉,来人气息阴冷,透着一股子彻骨阴寒,这种阴寒气和之前见识过的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师父脸白煞白,眼神着急得不行,但他好像不敢说话,我当然不明白杂回事,只好楞楞的望着他。
忽然,师父抓起一坛酒,“啪”的摔地上,院坝里顿时飘出浓香,师父迅速划燃火柴扔上去,高纯度的白酒呼的燃起来。
他高喊道:“一敬天地!”
朝我来的脚步顿了顿,似乎在回头瞧他。
“二敬阎君!”师父抓起几捆蜡烛香扔进火堆,随后拖出一筐钱纸,不带拆封成摞的往火上倒,我目瞪口呆,头回见着这样烧钱纸的。
“三敬阴差大人!”师父又拆开一坛酒,往钱纸堆上倒,沾了酒水的钱纸顿时燃起熊熊火焰。
朝我来的脚步停了下来,转身走向火堆,我浑身一激灵,明了白来的是什么人。
我差点害了二姐!
“再敬阴差大人!”、“请阴差大人笑纳!”、“弟子孝敬大人!”…………
师父不停的喊,用尽所有能用的词汇,烧了一筐又一筐,砸了一坛又一坛,我看着眼前的一切,视线渐渐模糊起来,眼泪止不住下落。
我明白了师父的用意,他在拖,拖过今晚杨雪梅就能得救。
因为刘明辉再凶狠,也绝不敢在阴差面前放肆!
不知烧了多久,师父几乎已经发不出声音,但他仍在喊,无声张嘴,院坝里灰蒙蒙铺满纸灰,漫天飞舞飘飘扬扬。
钱纸筐越来越少,师父推翻最后一筐时,人已经脱力,我实在忍不住,泣不成声冲进院坝,师父说不出话,瞪大眼睛指推车,我明白他的意思,扯开车上的帆布。
满满一车金银锡箔。
“烧,烧……”师父艰难张嘴,音不成调,我点燃推车学着师父的语气,用尽全身力气大喊:“敬!阴差大人!”
院坝早已呛得没法呼吸,我死命把师父往屋里拖,他拽住我的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祭文塞到我手里。
他说:“念,念……他们要走,就烧,烧……”
我张开祭文,只瞟了一眼上面的内容,整个人都震惊了!
这是一张状纸,状告阴差在办差时贪赃枉法,肆意收受凡间贿赂,此举天地人不容,恳请阴将无常将其捉拿回冥殿问罪。
祭文一旦烧了就会被送走,而满院的纸灰就是铁证。
我直起身抹了把眼泪,咬牙切齿大声读祭文。
念了不到三句,院子里突然刮起阴风,金银锡箔燃烧速度加快,风卷钱纸灰迷住我口鼻,我掩住脸埋下头继续念,阴风呜咽狂卷,几乎听不到自已声音,但我不能放弃。
既然做了,那就做到底!
祭文最后一个字念完,我吐了口黑色唾沫,将祭文举到火焰上,对空气大喊:“你们要走我就烧它,你们留到鸡打鸣,大家相安无事!”
阴风渐渐平息下来,漫天纸灰如同雪花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