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寻找项钏的工作进行得并不顺利。他失踪的地点本身鱼龙混杂,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不论是什么样的人融入到这个环境中,都不会让人觉得奇怪。在底层挣扎的小人物早已经学会了他们保命的不二法门,那就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忙着养家糊口努力在这座大城市中寻找自己定位的他们,渐渐用冷漠武装起了自己,至于其他人的其他事,呵呵,谁有那闲工夫去过问,大家都挺忙的。
这附近又都是当地人私搭乱建用以出租的房屋,奇形怪状,伸出来侵占道路是常态,小胡同内连条平直的马路都没有,车辆进出不方便,周围仅有的几个监控摄像头,也都是在这做小买卖的人自己装的,对准的都不是马路。项钏众目睽睽之下,在打完电话到警察赶来增援的十几分钟内失踪,当然还正值下班高峰期,满大街川流不息的人群,居然谁都没有看见点什么。
因为失踪的是自己人,B市公安局几乎派出了所有的精锐,他们调查走访了整个城中村的流动人口近千人,询问笔录叠起来厚厚的一大摞,看似线索多多,但只要翻看几页就能发现,这么大量辛苦的走访工作,没能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文沫翻看这些记录时,心头有一股火忍不住向上蹿,她总觉的,群众都是好群众,都像朝阳区的居委会大妈一样,满腹正义感,跟他们的社会地位经济收入没有关系,在任何天灾人祸面前,总有人会表现出胸怀大爱的高尚情操。但现在,她不确定了。
项钏是个很靠谱的警察,他一直把罗沁当成他的目标,希望能成为像她那么优秀的刑警队长。跟了这么久的抢劫杀人案终于快要水落石出,他绝不会在这样的紧要关头跟其他人一走了之,就算有再紧急的事情,至少也得等嫌疑犯落网吧,所以他从现场失踪时仍然清醒的可能性低于零,他肯定是被人带走的。杀人凶手二癞子是个无业游民,他抢来的钱绝大部分都被胡吃海喝的花掉了,剩下可怜的一点点,也就只能支持他在城中村选一处最破旧的小单间居住。这里地处偏僻,周围交通不便,有些地方甚至杂草丛生,无论是谁掳走了项钏,他都必须要扛着140多斤的他,走过两条小胡同,只有到那边,凶手才有条件将作案用的车辆事先藏匿好。
而两条小胡同,全长三百多米,两边的房屋内,至少住了有四五百人,难道这四五百人在项钏失踪的时间段全部都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一个外出的都没有吗?要不然为什么他们全部都选择性的失明,不论警察如何反复的询问,他们都是一句自己在家并未外出什么都没看见呢?
是谁吞噬了我们的善良?让我们开始学会冷漠自私,将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奉为金科玉律,能眼睁睁地看着有人行凶,还昧着良心说一句什么也不知道。人性本是自私的,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普通群众不是警察,不需要见到危险就奋不顾身地冲上去,毕竟其他人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何苦豁出性命去救呢。现在这个社会,很多人道德水平严重下滑是有原因的,极少数助人为乐见义勇为的人最后也许丢了命还什么都得不到,英雄流血又流泪的事情被报导出来的太多太多,因此当轮到自己的时候,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一边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的生死,另一边,是白发苍苍的父母和嗷嗷待哺的幼儿,以及自己虽然平淡却也温馨的生活,孰轻孰重,相信九成九的人都会选择后者。毕竟正值壮年的我们,将这些需要我们照顾的人抛下,才是极端不负责任的行为。
我国对见义勇为方面的立法尚属空白,只有一些干巴巴的地方性法规,却也在执行时困难重重,哪怕当地政府给力,颁发给见义勇为者相应的证书,如果见义勇为者死亡或者伤残,还给其需要抚养的人一笔赡养费,或者被救助的人有点良心,也送去一定的经济补偿,在英雄离世后不要让他们的亲人过得太过窘迫。但亲人离世的悲痛,却是金钱无法平衡的,更何况,得到社会承认和受助者感激的见义勇为者毕竟是极少数,被救助者悄悄走开,自此下落不明的现象屡见不鲜。
种种原因导致,再不会有人在别人需要帮助的时候伸一伸援手,没的落不到一声谢谢却惹了一身骚,所以文沫很理解他们不愿意帮忙的心态。但是事后警方上门询问,他们把当时他们看到的情况说出来,不难做到吧?这既不需要他们豁出去自己的性命,又不用违反什么公序良俗的原则,不过是一丝尚存的人性导着他们向善,都不愿意做。
这些人究竟是怎么了,连心里边的最后一丝善念也被这个冰冷的社会吞噬了吗?他们难道不懂得送人玫瑰手有余香的道理?今天你冷漠我冷漠大家全都冷漠,等明天你需要帮助我需要帮助的时候,其他人依然还是会冷漠。
文沫突然想起刻在犹太人纪念碑上的一段话:在德国,起初他们追杀unist主义者,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unist主义者;接着他们追杀犹太人,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犹太人;后来他们追杀工会会员,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工会会员;此后他们追杀天主教徒,我没有说话因为我是新教教徒;最后他们奔我而来,却再也没有人站出来为我说话了。
案情没有什么新进展,又因为担心罗沁,文沫根本沉不下心来,草草地审了二癞子两回,反复确定排除他伤害项钏的嫌疑以后,她便每天都陪在罗沁身边,只让程功在B市公安局盯着帮忙,一旦有线索迅速通知她。
罗沁的精神状态很不好,哪怕她再坚强,现在失踪的这个人也是她希望能共度一生的丈夫。短短两天时间,罗沁被项家好不容易养起来的那点圆润,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消瘦了下去,原本就不大的脸这会儿更尖了,让文沫看着不由有些心疼。所以哪怕明知道罗沁每次见到她都情绪激动,死死抓着她的手,问案件有什么新的进展,项钏是否找到这样没有营养的问题,文沫依然每天来报道,只求能凭借对罗沁的了解,以及自己的一点专业知识,让罗沁不再这么焦虑,每天能得到一定的睡眠,好好吃饭,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都绝对不能有事。不然文沫也许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在自己的朋友最难过最悲痛的时候,什么忙都帮不上。
日子一天一天慢慢划过,不论罗沁是怎样的担惊受怕外加度日如年,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什么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不过是自欺欺人,搜寻项钏下落的工作寸步难行,每个办案民警的心都跌到了谷底,他们很明白这意味着什么,随着时间的推移,项钏生还的可能性越来越小。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罗沁开始不哭不闹,每天按时吃饭,越来越沉默,哪怕有人跟她说话,她都呆呆的,双眼无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受害者家属是他们其中一员时,是最让警察头疼的一种情况,所有劝慰的话都是对别人说惯的,又能对他们起什么作用。他们很清楚这个套路,甚至明白警察不愿意直截了当告诉家属的究竟是怎样的坏消息。
这天下午快要下班的时候,罗沁坐在饭桌前正吃着项妈妈为她准备的营养餐,看得出来她十分不想吃东西,吃不了两口就忍不住作呕,但她仍然不停筷,一口一口将夹过来的食物强行塞进嘴里咽下去。文沫看不得她这个样子,早早避到阳台上,一遍又一遍在脑海中过关于项钏失踪一案的资料,以期能发现一些自己之前忽略的新线索。这种无用功她做了好几天了,每一次她都说服自己,一定有什么是他们遗漏的,但每一次,都无功而返。可是她无法让自己闲下来,因为闲下来她会忍不住想哭。
经历过了那么多的磨难,罗沁理应收获幸福,从此平安顺遂过一生,为什么灾难总是降临在一个人的身上,这不公平。
现年十四岁、在学校里称王称霸的董金来,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上原来真的有他害怕的东西。
初三开学比别的年级要早半个月,8月,立秋也没能让B市凉快下来。董金来原本是十分不想上初三的,以他的垫底成绩和调皮捣蛋程度,恐怕能考上高中的可能性小于火星撞地球,父母早已为他联系好了中专院校,只等过完寒假,便再不用去学让他头疼的劳什子代数和英语了。但母亲大人发了话,如果他不去学校将这半年时间混过去,而是到处乱跑惹事生非的话,后果自负。董金来天不怕地不怕,但对母亲大人的经济制裁却仍然心有余悸,不像爷爷奶奶爸爸那样溺爱,母亲大人基本上是说到做到,说收拾他,便一点不留情面地下狠手,谁劝都没用。所以董金来大多数时候还是挺听他妈妈话的,反正也就半年,熬熬就过去了,老师们现在基本上已经不奢求他上课能认真听讲了,他只要不捣乱便谢天谢地,他该玩玩,到点了去学校睡个觉也不错。
今天是周二,董金来原本应该老老实实地坐在课堂里面,因为母亲大人的公司突然派她出差,像脱缰了的野马没人管了的董金来自然不愿意去学校枯燥乏味地消磨一天时光,呼朋引伴地约了一群和他同样不学无术的半大孩子,奔着离他们学校不远的一处防空洞就去了。
B市周围遍布着大大小小的防空洞,有得年久失修破败不堪,已经失去了原本的作用,有的建得高大结实,里边冬暖夏凉,因为这些洞口在和平年代的战略意义不如以前重要,很多防空洞都已经对市民开放,这一处常年没在政府的监管范围以内,因为离学校近,便成了董金来他们这些半大孩子最好的休闲场所。
什么网吧咖啡馆,那多没意思,打打杀杀的游戏早已经过时,他们现在追求的是另类,是特立独行,是鹤立鸡群,防空洞这种多年与世隔绝的场所正对他们的胃口。刚开学老师们抓得严,他们这一大帮子人已经很久没来过这里了,八月底的B市,艳阳高照的天气里,中午仍然异常闷热,他们翻墙出了学校后,一路狂奔过来,从半人高的缺口钻进去,不由舒心地大喊一声爽,大热天里不用空调,便有这么一处绝佳的乘凉地点,而且靠近入口的地方,手机信号不受阻隔,他们可以舒舒服服地一边享受着清凉,一边玩着手机,比闷得满头汗呆在教室里要舒服得多。
一波人自然而然地分成两组,玩了几把英雄联盟,各有胜负之后,董金来觉得有些无聊,接触得多了没有新意,网络游戏对他的吸引力早已经不复存在,他撇下众人自己一个人向着防空洞深处走去。
这是一片从未经过他们开发的处女地,因为里面没有手机信号,除了董金来以外的其他人都离了手机活不了,自然没有人愿意跟着他一起往深处走。况且说实在话,那边黑乎乎的一片,半丝光亮都没有,他们再能干再胆大也不过是帮半大的孩子,对未知的黑暗抱着本能的恐惧也是人之常情。
董金来是父母的独生子,可以说从小到大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爸爸妈妈六个人,只围着他一个人团团转,要星星不敢摘月亮,一辈子顺风顺水什么挫折都没经历过,也养成了他胆大包天,肆意妄为的性格,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他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功能,借着这一丝光亮,开始向防空洞深处走去。然后生平第一次,他诚切的希望也是最后一次,经历了什么叫做恐惧与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