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离从背后扶住我。他几乎是拎起我的身子,我才不至于委顿在地。
突然我感到背部一个点传来阵阵酸麻,接着识海中竟然响起将离的声音,他说:别动。我刺了一颗绿晶石在你背上,这样你我便可以灵识交流。你装体力不支就行,别让这条龙看出端倪。
原来是当时进入幽篁前他炫耀过的晶石,看来这些晶石除了提取记忆,用途还很广。
我下意识想点头,反应过来以后把脸埋在将离的宽袖里,灵识回应了他一声:嗯。
将离继续道:我问你,你突然发什么疯?龙心还给他,你怎么办?况且他现在失去龙心,力量大减,咱们尚且还有一搏之力;若他取回龙心,有朝一日遇见真正的帝君,发觉被你我欺骗,我们难道还有活路吗!
原来是这样,我心想,将离骗取龙心,不仅仅是为了我续命,竟然还打算着趁龙神虚弱,直接杀死龙神。
将离在灵识中嗤鼻道:废话。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蠢?这条龙在此处,当然要物尽其用,榨干才行。
物尽其用?我不由在脑海中怒道:他与你何怨何仇?龙族天地之灵,你把他当成’物’?!
你是不是有病!将离道,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你说他与我何怨何仇!
不至于如此,我坚持道,一定有其他方法,让龙神放过我们。
愚蠢,幼稚!将离骂道,他扶住我的手上用力,掐得我生疼。
放手!你才幼稚!我在识海中大叫,身体也开始努力挣脱将离的禁锢。
说了让你别动!将离怒道。
我心想不动就是傻子,口中镇定道:“北冥神君,你上前来。”
我与将离在识海中吵架,外界看来其实只是短短一瞬间而已,龙神也没察觉有什么异样。
他的声音近了一些,但仍然保持着得体的距离。
龙神应道:“帝君。”
即使是这样的距离,也足以让将离撤开手,不敢有什么小动作了。我得以直起身子坐正,但眼前仍然一片黑暗。
“这是南阳与洛阳之间,历代都城的万妍之主,将离。先前多有得罪于你,望你念在他年纪尚轻,原谅他的莽撞之处。”我示意龙神。
将离讽刺道:“居然让帝君做起了中间人,将离真是何德何能啊。”
我不理会他这尖酸刻薄语气,继续对龙神道:“他才一千多岁,对你来说,算是小孩子。性情顽劣浪荡,你以后要多多教导他。”
将离怒道:“谁要他教导!”
龙神低声道:“是。臣必尽心竭力,助他执掌海内花木妖族,上登神位。”
嗯…嗯…嗯?执掌海内花木妖族,上登神位?我不过是要求龙神别杀将离,他是怎么理解成我要他扶将离上位的?
将离在我身后气得笑了:“哦?那可就有劳神君了。有神君庇佑,看来我也许还有余力与那西王母一争妖王之位呢。”
龙神道:“帝君已经决定放弃西王母了吗?”
我在识海中大骂将离:乱说什么话!
将离呵呵道:许你信口雌黄,不许我胡说八道?装神弄鬼还上瘾了你!
“西王母几次三番,纵容诸神与我为敌,更将我在人间的师兄丹殊封入魔渊两年有余,险些令他灰飞烟灭。她屡屡辜负我一片心意,我心中对她,已经疲惫至极。”我做出伤心的样子。
昆山壁幻境之中没有表现夔龙的死亡,但我隐隐觉得这件事一定与扶桑有关,说不定甚至是扶桑亲手杀了夔龙,否则西王母怎么会突然与扶桑反目?
爱人被杀,西王母愤怒也是应该的。
“但是,”我话锋一转,“她到底是我唯一的妹妹。”
好奇怪,都说扶桑是最后一个先天神,那西王母是什么?将离说过西王母半人半兽,但为什么她就不算先天神灵了呢?因为她的神位是经由扶桑的手册封的?
龙神不疑有他,接着我的话道:“是。臣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我默默想,这些神灵,说话都有三四层意思,半含不露的,倒是便宜了我。
将离在我的识海中说:不要脸。
我回将离:彼此彼此。
“还有一个人,也一并托给你护佑。”龙心取出,我不知还能不能用这幅身体活下去,趁着龙神还认我是扶桑,先讨他一句话,也是好的。“就是我们刚才提及的丹殊。他三日前去昆仑山上找人,时至今日没有回来。若是西王母囚禁了他,望你出面救出丹殊。”
龙神许久没说话。
将离在我识海中道:你个蠢货!说你蠢你就真一路蠢下去。当日就是这条龙协助西方神台封印了丹殊,等他到了昆仑山,发现那边还有一具“帝君”尸体,咱们不就露馅了吗!
糟了,忘了这茬。
我赶紧补救道:“至于我……你不必和诸神提起见过我的事了。雷神数月前意图弑君,他取了我在人间的一副躯壳,钉在昆山壁上。若说这件事不是西王母的授意,便是我自欺欺人了。”
“他们竟敢!”龙神一下子站起来,带起滚滚气流,涌动在我们四周。
“我对他们失望之极,”我揣摩龙神此时心态,尽量想把事态控制住。“你也不必去与他们对峙。日后我自会对诸神有所惩戒,如今,便由他们去吧。”
话说到这儿,忽然我感到一股气流扑面而来,龙神声音近在咫尺。
将离在识海中大叫:这条龙抢上前来了!看你干的好事!
我心中一紧:完了完了,露馅了!果然扶桑帝君不至于如此软弱,他若动怒,也许一指头就能摁死诸神,哪里需要像我们这样东躲西藏!
“帝君!”龙神的声音果然怒气冲天……嗯?他还是称呼我为帝君?
“帝君!”龙神的声音尖利起来,似乎受到极大的不公平对待,茫茫天地,求告无门,一腔孤愤无处发泄。
“帝君……”龙神的声音,突然低闷下去。
将离在识海中为我描述道:他又跪下去了,不,他匍匐下去了。
我眼眶不知为何一酸。
胸腔如同受到重击,五脏六腑搅作一团。孤苦,绝望,悲伤,愤懑,不舍,自责。一齐奔涌而来,将我淹没。
此时将离突然尖声叫道:啊!你做什么!难受死了!
接着我感到他的声音在我识海中消失了。
有将离这一打岔,那些奇怪的感受如潮水般退去,我得以喘了口气。
龙神则继续开口道:
“臣,谨遵帝君所言。”
你也太好骗了。我心中想。
将离在旁边唯恐天下不乱道:“既然如此,龙神就启程去昆仑山要人吧?”言下之意,要赶他快走。
我抢先道:“慢,龙心先拿走。”
龙神先前毫无悬念地压制将离,几乎将对方杀死。但龙神失去龙心之后,将离就又有了与龙神一战的底气。
心脏对于任何生灵都是极其重要的,龙失心后虽然不死,恐怕也是孱弱至极,非常容易被人趁虚而入。龙神这个状态,我们再骗他去诸神驻守的昆仑山,问西王母要人,与直接杀死他也无异了。
“臣……不敢。”龙神道。
将离又闯进我的识海,他先来了一句:呼,现在没那么难受了。
我问他:刚才你能感受到我的情绪?
将离:感受你个头,刚才你识海扭曲,几乎崩溃,连我的意念在其中也受到牵连,差点被扯碎。还有脸问我感受,嘁。这些以后再说,眼前这头龙和你又没什么交情,你确定要把龙心还给他?
我说:确定。
将离道:没看出来你还是个不怕死的种。
我说:废话。我反正是个鬼,没身体便没身体,以后说不定还能再借尸还魂。要是现在害了龙神,你我以后恐怕连灰飞烟灭的待遇都求不到了。龙神不是我们能惹得起的,龙失去心脏后你也未必就能杀死他。与其苟活一时,不如为将来留一线生机。
将离道:哦嚯,真是大义凛然。
我说:现在龙神说不敢,是什么意思?他犹豫什么呢?
将离说:虽然有你的’命令’,但将’帝君’剖心,生生把龙心从你身体里挖出来,他敢这么做才怪了。哈,帝君从哪里找的这条傻乎乎的龙,倒是挺忠诚的。
我想了一想,说:他不敢,你来。
将离明显吓一跳:什么!为什么!凭什么!
我激他:你也不敢吧?
将离冷笑道:有没有脑子?这么拙劣的激将法也对我用?你以为妖鬼都是什么好东西,掏心挖肝的事少干了?告诉你,本君在洛阳城里第一喜欢的吃食,就是白灼人脑,红烧人心。
我说:嗯。你不是好东西。
将离怒道:躺好!我这就把你剖腹取心!
他倒是吃了上次的教训,说完这句话,就又消失在我的识海中。
在外界,我与将离的争论也只花了一瞬。
将离咬牙切齿道:“帝君让你取回龙心,你就取回去。难道你敢违命不遵?”
“臣不敢。”龙神异常平静道,“只是臣有一言,必须进于君上。”
我听他情绪终于稳定下来,心想接下来应该不会有大的波折了,于是好脾气道:“你说。”
龙神道:“臣的龙心在君上体内,没有感受到神魂。”
我愣住了。
龙心……居然有测魂的作用吗!
“那你……”
那你岂不是知道我并非扶桑?
那你岂不是……
“臣斗胆,请君上忍耐,暂且不要取出龙心。”龙神还是平淡的语调,却如丢出平地惊雷:“臣请命护送君上回归扶桑地,修补神魂。神魂回溯之后,君上再丢弃龙心不迟。”
大起大落。
我感觉不需要取出龙心,我就已经快要被当场吓死了。
这时候将离重新进入我的识海:他什么意思?
说完,将离又加了一句:你也不用慌成这样,识海都被吓成一坨浆糊了。
我一噎,回他:……你别捣乱了。
将离自言自语似地道:他知道你不是神灵了,但为什么还是认定你是扶桑帝君?奇怪,扶桑帝君是先天神,怎么可能出现不是神灵的状态?
我表示疑惑。
将离解释道:比如说我,我的原身是一株芍药,芍药同时也隶属于草木。不可能出现我是芍药,但不是草木的情况。
我思考了一会儿,表示还是没懂。
将离啧了一声,道:跟你说话真是对牛弹琴一样。
我觉定这个节骨眼不和他计较:扶桑的事可以先搁置,现在北冥神君执意要带我去扶桑地,怎么办?
将离说:目前他还没有怀疑你的身份,即使带走你,也不会有什么危险。扶桑地是化外之境,神树作为帝君诞生的地方,从古至今谁也没见过。况且扶桑地还有三足金乌守护,说不定娇娘也在那附近,这条龙能不能进去还两说。
我松了口气:也就是说,咱们俩的性命暂时保全了?
将离道:嗯。所以你和他去吧,我要去昆仑找丹殊。
我急起来:什么?我和他去?那你呢?你这个时候去昆仑山……
将离说:十有**会对上西王母。
我怒道:既然知道这样,你!
将离打断我道:北冥神君出现,说明事态不是我先前猜测的那样。西王母已经重新控制住局势了,如果我再不上昆仑山,她可能真的有机会对丹殊痛下杀手。
我想起将离在幽篁里的故作冷淡,原来他是笃定了西王母暂时无法危及丹殊的性命。
将离继续道:数月之前,西王母在众目睽睽之下从神座跌落,差点引起西方诸神反叛,连我在人间都受到波及。虽然她暂且稳住了局面,但底下暗流汹涌,加之庐山妖魔开始反抗昆仑山的管辖,她没有能力掌控全局。如今扶桑帝君失踪,龙族衰微,北冥神君外出,没人能制衡西王母了。如果你我之前的猜测是对的,丹殊作为凤凰后裔,理应受到南荒神君庇佑,但南荒神君除了在庐山救过他,至今也没有其他动作。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等等……你是说,西王母之前一直被北冥神君牵制着?
丹殊道:神界的至高层只有那么几个。你之前说西王母纵容诸神弑君,而今日北冥神君居然能为了获取扶桑帝君的一点点消息而下跪,我想这两尊神应该不是同一个阵营的。弑君戮兄,西王母明明杀心已定,却迟迟没有自己出手,一定是有另一尊实力不弱于她的神灵令她忌惮。这尊神,如今看来很可能是北冥神君。
我说:可是三年前,不也是北冥神君封印了丹殊吗?丹殊被封印在魔渊两年有余,而椿杪执意逆天改命解开封印,为此不惜献祭自己的魂魄……北冥神君相当于间接杀死了作为凡人的椿杪。
将离思考了一会儿,说:北冥神君那时不知道椿杪就是帝君。西王母瞒住了他,所以他今日才会如此震怒。
将离这样一分析,事情的脉络渐渐浮出水面,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长达数千年的阴谋与血腥。
我沉默了一会儿:这些事……太复杂了。
将离在我识海中嗤笑:这就复杂?神灵之间争权夺位,何时不伴随着步步杀机?这已经算是温和直接。与帝君争,至少不会直接去人间大开杀戒,看样子西王母也并没有策反直接隶属帝君的神灵。
她一开始就目标明确,只杀帝君。
识海交谈,令我意识到:与吊儿郎当的外表相反,将离的心思极为缜密。尤其对于神与权力争夺的预测,他几乎从没出过错。这一切,如果仅仅听他口头嘻嘻哈哈是无法得知的。
我之前多多少少以为将离只是一个沉不住气的浪荡子。
但识海中,双方的想法无从藏匿,将离真实的一面也终于展露了出来。
我在识海中劝他:你一个人上昆仑山,即使凭借镇守宛洛的大妖身份也未必能牵制住西王母。一定还有更好的办法,再想想。
将离很久没有说话,直到他突然退出了我的识海。
……将离?!
“既然如此,那就劳烦北冥神君护送帝君回到扶桑地。”将离对龙神道,“至于我,我对老鬼的保护到此为止了。”
说完他就站起来,以惊人的速度飞离地面。
“等……等等!”我往四周伸手,徒劳地想抓住将离,却只感受到一阵疾风从我身边掠过。
他走了。
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我的手臂。
“帝君,”龙神说,“臣送您回扶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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