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温小楼在这个时候为什么突然给我讲起了故事,不过我明白,一个人如果在陷入绝境,无法求生的情况下,他最想说的,会是什么,
一定是他心里念念不忘的事,
所以,我尽管不知道他的意图,但还是听了下去,或许,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就算临死前能弄明白,温小楼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算没跟他白认识一场,
温小楼故事里的那个女人的家族,参与了政治斗争,那是世界上最残酷的战场,看不到硝烟,看不到厮杀,但每一步棋,都会牵连到无数人的荣辱富贵,生死存亡,她的家族彻底失败了,而且政治斗争中,战胜者总会想尽一切办法,把败者彻底的打倒,然后狠狠踩在脚下,避免他们会忍辱负重等待时机翻盘,
所以,她的家族,彻底败落,从家道中落以后,境遇就比较惨了,而且家族衰落时,她还没有出生,等到真正出生的时候,家里窘迫不堪,雇不起佣人,一家老小好几口人,全凭父亲一个人在外面给人干活维持生计,
幸好她出生之后第二年,全国解放,穷人总算有了活下去的希望,一家人满心欢喜的认为,他们的新生活开始了,无论过去是穷是富,都已经是过去,
“但,那只是个梦,美好的梦而已,”温小楼轻轻的呼出一口气,他讲故事的时候,看似非常平静,无论表情动作语气,仿佛波澜不惊,但学过傩的人,最擅长观察别人的思维心理活动,我能感觉,他其实并不平静,至少心里并不平静,ya ng e.
在中国,真正的贵族和暴发户是有区别的,气质和精神状态,和有没有钱确实有关系,不过关系不是很大,真的贵族的气质,来自家族氛围的影响,从小所接触的环境和人,以及后天的自我养成,家道中落,而且改朝换代,清贫的生活没有改变这个家族心底最深处的那份骄傲,
什么都吃过,什么都用过,什么都见过,物质已经是浮云,至少在精神上,他们依然是官宦之后,是豪门世家,
这个出生在破落旧官僚家庭中的女人,在那种平凡又清苦的生活中长到了十几岁,一场风暴开始席卷全国每一个角落,她的家庭出身导致她和家人必然的被影响,而且是严重影响,
十几岁的她,每天目睹的,都是从早到晚连天的口号,入眼看到的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无休止的批斗,开始摧残她的眼睛,她的心灵,
因为她的年纪还小,在这场风暴中还可以勉强的支撑下去,但她的父母就不行了,她曾经亲眼目睹过父亲脖子上挂着足足有十几斤的木牌子,在批斗大会上低着头,也目睹过她的母亲被剃了阴阳头,拉出去游街,
“她觉得,自己要疯了,”温小楼头也不回,对我说:“你,还有我,都没有经历过那些,你可能体会不到那种感觉的,”
或许,她十几岁的心灵真的承受不住这种超负荷的压力,之所以能支撑下来,完全是因为她出生在这样一个破落却骄傲的家庭里,
她记得,每次夜幕降临,父亲和母亲拖着受伤疲惫的身躯,蹒跚回家,生活太艰苦,家里没有什么吃的,她和两个弟弟都在长身体,但是出身不好,父亲失去了工作,
她的母亲会熬一锅稀的和水一样的棒子面粥,就这样一顿不是饭的饭,她的父亲依然要求她和弟弟们把手洗的干干净净,然后工整的摆好碗筷,一家人按照长幼次序做好,才开始吃饭,
有教养的人家,讲究食不语,吃饭的时候谁都不说话,等到吃完饭,她会烧一点水,帮着父亲轻轻把脸庞和身上的血污擦干净,
她看着父亲,有时候会哭,她只有在非常难过的时候,才会落泪,父亲的年纪还不算特别大,但满头的头发已经全都白了,
十几岁的孩子,并不能完全理解这个世界,但是她至少明白一点道理,偶尔,她觉得太过压抑时,她会问父亲,他们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受到这样不公的境遇,
她的父亲想了想,告诉她,一个人,是无法改变环境的,环境的改变,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如果改变不了环境,那么,最首先要做的,就是适应环境,
山珍海味可以吃,粗茶淡饭也能果腹,绫罗绸缎可以穿,麻衣粗布照样能够御寒,无论吃着什么,穿着什么,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心里的信念,不能因为环境而崩塌,要始终记住,自己,是一个崇高的人,
她记住了父亲的话,也可能就是这样悲惨的境地中,她终于真正明白了,什么才是一个精神贵族,
在她十九岁的那一年,她的父亲终于承受不住长时间以来外界“赐予”的精神和肉体双重折磨,在不能辩解,不能反抗的时候,他们决定,以死来进行人生中最后一次无声的抗争,
那一年冬天,天气特别的冷,他们一家五口人,挤在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蜗居里,为了取暖,屋子里燃着煤炉,睡觉之前,她的父亲堵住了烟囱的通风口,然后紧闭家里的门窗,
这一夜,对她来说,是一辈子都难忘记的,那种深刻,甚至超过了她目睹父母亲被批斗游街时的情景,
一夜之间,她的父母还有两个弟弟,都变成冰冷的尸体,只有她,侥幸活了下来,
这是个沉重的故事,听的我有一些心酸,如果不是亲耳听到,我不相信温小楼这种人,能讲出这么悲惨的故事,
亲人的逝去,并没有阻碍她活下去的勇气,她很倔强,逆境越是要征服她,她却偏要顽强的活着,那几年,她吃尽了苦头,常人一生都体会不到的苦头,
她从来没有一句抱怨,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力量无法改变很多现实,所以,她一直都把这些苦楚,当成生命必然经历的一部分,
但前些年的经历,让她感觉这个世界,包括世界上的人都很陌生,她的相貌,其实很美,就算在逆境中,也不乏追求者,可是,她默然无语,她拒绝一切善意的或者有意图的关怀和帮助,始终一个人,孤独,而骄傲的生活,
她孑然一身,在她二十九岁那一年,外界变天了,所有那些受过的折磨,屈辱,不公,在这一刻彻底的烟消云散,
她决定出去走一走,看一看,虽然只是一个人,但她相信,她一路所看到的风景,在另一个世界的亲人,也能看到,
这个决定,可能是她人生中的又一次转折,
她选择的目的地,是很遥远的云南,那边有不同于北方的风光,她一个人上路,用类似现在穷游似的方式,不紧不慢的走在旅途上,
就在前往云南的途中,她认识了一个男人,
缘分,是一个非常非常奇妙的东西,缘分会让两个本来不可能产生交集的人,就那么很巧合的遇见了,并且认识了,在她看来,这个男人,是芸芸众生中的异类,很独特,却很吸引她,
这个男人比她大几岁,有中年男人特有的稳重和内敛,他不会多说话,但每一个细节,每一句简单的语言,都折射他入微的体贴,他们交谈并不多,往往是一个小时都说不了几句话,不过,遇见对的人,那么你只需要说一句话,他就会理解很多很多,
那个男人虽然话不多,但他很中意她,本来,男人要到四川去,只是为了跟她多相处一段时间,临时更改了行程,陪她一路到了云南,
女人心里很感动,无声的感动,她经历了那么多,自然能看出这个男人是个君子,他对她的关心和爱护,完全是发自内心的,他始终很规矩,对她关怀而且尊重,
到了云南以后,可能因为水土气候的原因,女人大病了一场,这个男人什么都不做,每天二十四小时守在她的床头,端茶送水,呵护备至,一天两天,三天五天,直到一个月之后女人病愈时,她彻底被感动了,
她觉得,这个男人,推开了她一直对所有人都紧紧关闭的心门,自己的后半生,可以托付给他,
男人仿佛能感觉到女人心境的变化,他很适时的对女人表白了,他说自己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如果女人不介意的话,那么他很愿意在后半生的时间里,和云南之行一样,陪她度过,
她跟着男人回到北方,在北方一个小城里安下了身,男人非常忙,云南之行耽误了不少事情,所以回小城以后,男人一个月也难得回家两次,女人习惯了孤独,也习惯了寂寞,她完全理解男人,没有任何怨言,
第二年,女人怀孕,生下一个孩子,
“你肯定觉得,这个悲剧一般的故事,最后终于要圆满的划上句号了,”温小楼说:“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这个故事只是个故事,编造出来的故事,花好月圆,并不符合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