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

    月光从窗口里透进来,澄澈得像是院子里的井水。

    我爬起来推开房门,抬头望见二郎神 家的狗又偷跑了出来,拖着链子绕着月亮转圈。

    二郎神 在后面边追边骂,三只眼睛都瞪得老大。

    我从小就能看见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比如说坐在路边荒坟坟头上抽烟抽到肺癌的老太太。

    泡在河里洗头洗到脱发谢顶的红衣女人。

    趴在山下张屠夫的肩膀上哭号哭哑了嗓子的小女孩。

    还有张三门前的断手,李四门前的断腿,王二麻子门前的胸大肌和吊在电线杆上的人头,我拼吧拼吧发现还少个屁股。

    师父说这是阴阳眼,我不是凡胎,非是肉眼,所以能看到留在世间无法往生的游魂。

    真可惜,我一直希望能有双镭射眼,秒天秒地秒空气。

    我拉住一个从我身前经过的人,恭恭敬敬地双手合十行礼。

    “这位施主,您这么急匆匆地拎着自己的头是要去哪儿呢?”

    “有人要杀我,我不想死。”他把头举起来,“所以我在逃跑。”

    我沉默半晌,“可是……您已经死了啊。”

    对方一愣,沉默了半晌,然后一拍手上的脑袋。

    “是啊,我已经死了,所以不可能再死一次,哈哈哈哈哈哈,多谢小师父你的提醒,我现在就回去报仇,把那个杀我的人杀掉。”

    男人拎着头原路返回,我目送他穿墙而去,心想自己又做了一件好事,指点了一个迷途的人知返。

    我在门槛上坐下来,开始思 考人生问题。

    那个男人又从墙壁里穿了出来,拎着头一路狂飙,杀猪般的惨叫。

    一个怒吼的大汉从墙壁里追出来,浑身是血举着菜刀。

    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同是鬼魂何必彼此为难?

    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佛经上说世间苦人间愁,这个世界就是一口沸腾的油锅,世人出生呱呱坠地,其实就是像下饺子一样前仆后继地掉进油锅里,然后炸得外焦里嫩。

    难怪年纪大了都皮肤粗糙骨头僵硬,原来是炸过头了。

    我开始考虑西行的事。

    师父说这是一个莫大的机缘,我有幸被上天选中为苍生谋福祉,是三世修来的福分。

    我的前前前世吃了三辈子的斋念了三辈子的佛拯救了三次世界才换来我这一世的福缘。

    机缘?机缘屁用啊。

    还不如给我一张机票。

    我摇了摇头,拍拍屁股起身,转身回去睡觉。

    背后忽然传来清脆的“叮当”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我微微一怔。

    .

    .

    .

    我能拯救世界么?

    这不是个问句,而是个神 经病的自言自语。

    这世上所有认为自己有能力拯救世界的人都是神 经病,但师父偏偏不这么想。

    世界这么大,什么能拯救世界?我问。

    师父想了想,指了指胸口。

    我一愣,胸能拯救世界?

    那得多大的胸啊?

    师父敲我的头:傻子,是爱啊,世界很大,但爱更大。只要你心中的爱比天地更宽广,你就能拯救所有人。

    说实话这个答案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我原以为像师父这么虔诚的老和尚,一定会说佛祖才能拯救世界。

    你还太年轻,不懂。师父摇头,以后你会明白的。

    .

    .

    .

    一大清早,我去敲师父的门。

    辗转反侧了整整一夜,我还是决定不去西天了。

    虽然出家人不能打诳语,但我着实不是什么拯救世界的料,我许下了诺言又怎么样?

    我不去不去就不去!难道老天还能劈死我?

    轰隆一声,天边一声炸雷。

    我吓得一缩,这贼老天。

    但走到门口我就愣住了,房门半掩着,猩红的血溅在门窗上,触目惊心。

    师父倒在屋内的地板上,身上的衣服被鲜血浸透,血液从他胸前的伤口中汩汩地喷涌出来,从身体底下漫出来。

    我操!

    我扑进去把师父扶起来,老和尚奄奄一息,浓腥的鲜血从嘴角里溢出来。

    “谁?这是谁干的?”我惊怒地大吼,“这是谁干的啊?”

    师父慢慢睁开眼睛,伸手揪住我的衣襟,竭尽全力地抬起头来,嘴唇嗡动,声音微弱。

    “我……我……我我我我我我……”

    我把耳朵凑过去,“师父你说。”

    “……我没戴眼镜,看不清。”

    师父的手颓然垂落,断气了。

    .

    .

    .

    师父死了,我把他埋在了后山的荒地里。

    我最终也没能知道当初师父是怎么看破那串假念珠的。

    他说时机到了就会把一切都告诉我,现在时机终于到了,他却死了。

    我不知道是谁下的毒手,谁会和一座破庙里的老和尚过不去?

    这是得有多大的仇怨才会害人性命?

    我在大殿里跪下来磕头问佛祖,佛祖瞟了我一眼,说:“往西方去吧,你的一切问题,西方自有答案。”

    .

    .

    .

    我出门那天风和日丽,辞别菜地里的癞蛤蟆,厨房里的大水缸和后山荒地里的师父。

    把寺里淘米用的瓷缸,垫床用的袈裟和后院推磨的老驴带上,然后在路旁折了一根木棍用来打狗。

    我在镜子里打量自己这身行头。

    说实在的,这看上去不像个远行的取经人,而像个初出茅庐的丐帮弟子。

    我有些沮丧,如果来生投胎再做和尚,一定要投进大相国寺那样的豪门宝刹。

    一定要有一头浑身雪白的宝马,身披五彩斑斓的袈裟,手持镶嵌翠玉和宝石的锡杖,出门时人界的至尊亲自送我,封我御弟。

    我锁上寺庙的大门,牵着老驴下山。

    师父曾说一个成功的男人都应该拥有漂亮的马。

    我对此的理解是对于一个男人,坐骑是非常重要的,所以我一直孜孜不倦地追求一匹好马,以此作为人生目标,并对自己仅有一头老驴而耿耿于怀。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原来师父说的是每一个成功的男人都应该拥有漂亮的马子。

    到底是我太年轻,很难理解师父说的话。

    比如他说西行是莫大的机缘,说爱才能拯救世界。

    但爱连他自己都拯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