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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沅城中雪不紧不慢的下着,落在青砖红瓦的王侯宅院上,落在竹门乌蓬的寒门屋顶上,落在人来人往的大街,落在幽深阴暗的小巷……无处不飞雪,天地之间,触目皆白。
城郊也落了厚厚一层雪的翠竹林里有一座简陋的不行还摇摇欲坠的破竹屋,破竹屋外的木桩上拴着一匹低头啃雪啃的正欢的青骢马。
屋里传来气急败坏的声音:
“你懂什么?!贫道是修行之人,住着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的居室岂不有损道行!”
情绪过于激动,声音大得将竹林里的雪都震落了些,惊起了几只过冬的鸟儿。
青骢马啃着一口雪看向竹屋。
身穿藏色道袍,唇边两撇胡子,端的叫个仙风道骨的道士激动地一拍案桌站了起来,随后面色痛苦地收回了手。
沈岚:“……”
案桌旁温着一壶酒,正冒着热气。
漏风的竹屋里猛地刮进一阵风,已站起来的道士冷得打了一哆嗦,最后还是乖乖盘腿坐下,拉了拉身上单薄的道袍,伸手颤颤巍巍将炉上的黄酒提下来,满了一大碗,一口喝下肚。
穿着狐裘大氅手里拿着本书满身书卷气的沈岚看着对面的人沉默了半响,复又低下头继续翻书,书头也不抬道:“自讨苦吃。”
道士又是立马的怒目圆睁:“你懂什么?!”这次既没拍桌子也没站起来。
沈岚抬眸,淡淡扫了他一眼,没说话,又低下头看书。
道士见此气不打一处来,但没再大吼大叫了。他看他手里拿着的《韩非子》,撇着嘴气哼哼地哼道:“书呆子!”
沈岚翻了一页书,清清淡淡的声音毫无情绪:“书中自有黄金屋。”
“哟!可不是嘛,还有颜如玉呢。”他口气十分恶劣的继续“那你就跟你的‘颜如玉’过一辈子吧。”
作怪又欠揍。
屋外的风更加大了,吹的那欠揍的道士使劲拉了拉自己那身单薄的道袍,他缩了缩身子,看上去有些佝偻。
沈岚面色不变,指尖划过书页,又翻了一篇。
引得作怪欠揍的道士恨恨的瞪了他一眼。
郁离安的知县爹慌里慌张、连滚带爬地地滚进了竹林。
屋外的青骢马遥遥瞅了他一眼,继续低头啃雪。
“嘭”的一声,知县爹撞上了竹门。简陋到摇摇欲坠的竹屋晃了晃,死撑着没倒下来,但“弱不禁风”的门却很不给面子地倒下了……
屋里突然灌了阵大风进来,夹杂着寒雪。
作怪欠揍的道士冷得一激灵,僵硬地直了起来。
沈岚神色不变,伸手拉了拉身上的狐裘大氅。
两人齐齐看向知县爹。
门外弥漫的风雪一阵接一阵的涌了进来。
沈岚有了丝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知县爹“噗通”一声跪下,不知是冻的还是怕的,声音发颤。
“殿……殿下……靖……靖和郡主不见了……”
手中的书滑了下来。
作怪欠揍的道士一脸作怪欠揍的幸灾乐祸表情。
沈岚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道士轻咳一声,艰难地收好面部表情。
知县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唯恐沈岚迁怒。
“什么时候不见了的?”毫无情绪、清清淡淡的声音。
知县爹头埋得更深了,颤声道:“今天早上……”
……
郁离安和画玉从绘衣坊出来时,街上只余零星灯光,行人稀稀落落,大都行色匆匆。
有几人慌慌忙忙地与她们错身而过,风雪中夹杂着模模糊糊的抱怨:“什么鬼天气,怎么突然下这么大的雪?……”
郁离安轻轻合上眼,一幕幕回忆似走马观花般从她脑海里一一闪过。
五岁时知县爹离家赶考,娘亲抱着自己哭哭啼啼地去送他。行至渡口,大雾弥漫,知县爹消失在迷雾中。
七岁时知县爹衣锦还乡,娘亲哭的一脸梨花带雨,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他怎么才回来,出门后也不回个信,她说她以为他死了……
九岁时知县爹第一次遭贬,娘亲离世。她抱着他笨拙地安慰道:“爹爹别怕,娘亲走了还有玉儿,以后玉儿替娘亲给爹爹做饭……”
……
记忆一直到十六岁,她哭着朝他大喊:“为什么?!”突然间便戛然而止。
郁离安睁眼,明白了什么。
风雪似乎小了些,打在人脸上也不再那么疼了。
画玉跟在她身边,一脸担忧:“小姐?”
郁离安看着她,英丽的眉眼里晕出浅浅笑意,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走,回去了。”
风雪漫漫,街上的最后一点灯光也灭了。
回到府上,知县爹忙接过郁离安解下来的大氅,同时吩咐下人将熬好的姜汤端给她喝。关怀之意溢于言表,丝毫不假。
他看着她将最后一点姜汤喝完,开心的眯了眯眼,然后兴致勃勃地问她出去都买了什么,做了什么事,开不开心。
就像一个寻常父亲关心女儿那样。
郁离安愣了愣神,突然想到也曾有这样一个人对她这么的关怀备至,关怀到一丝不苟,小心翼翼,待她极好极好,做什么都生怕惹得她不高兴。
然后她便有些后悔了,后悔那天一巴掌拍掉了他向自己伸来的手。
现在的这个家,是偷来的,不属于她。
她得回去了。
她得回去祭奠了。
郁离安曜黑的眸子突然间粲若星辰,她对知县爹露出了笑容,仿佛幽暗角落里开出的红梅。
明明艳丽得惊心动魄,却让人骨子里生出冷意。
知县爹无端打了个寒颤。
郁离安敛眉,仍旧笑意盈盈。
她该回家了。
……
沈岚翻身?上马,伏在马背上,俯身在马的耳边说:“乖,去拦路岭!”
青骢马一声嘶鸣,前蹄抬起,似离弦之箭,快的惊人。
藏袍道士站在已没了门的竹屋门口,看着他消失在风雪中,脸上是一副欠揍的幸灾乐祸表情。
知县爹从地上爬起来,搓了搓手,突然间意识到,他又把女儿给弄丢了。
拦路岭上红梅开的冷丽,岭下官道上传来一阵阵马嘶,雪大的惊人。
郁离安猛地一拉缰绳,马堪堪停在沈岚两三尺处。
青骢马与白马鼻息粗重,狠狠地相互瞪着对方。
“让开!”冷厉的声音似寒梅绽放。
沈岚眉毛一拧:“你现在回去做什么?只有死路一条!”
“让开!”
“你冷静点!”
“我说了让开!”
“不让!”
郁离安眉眼间戾气惊人,她扬起马鞭狠狠一抽,不再管他。
马儿吃痛,前蹄高高抬起,向着沈岚横冲直撞过来。
吓得连青骢马都嘶鸣了一声。
沈岚猛地调转马头,郁离安趁此一骑绝尘。
“你回来!”沈岚骑着马追了上去。
青骢马到底是千里良驹,没会儿便反超了她。
雪大得迷了人眼,风声萧萧,马嘶鸣起。
郁离安从马上一跃而起,手间的一柄弯刀亮的惊人。
沈岚骑在马上一动不动,狐裘大氅被风吹的高高扬起,他一双眼里冷冷清清,哪里还有半分书卷气。
郁离安手中的弯刀直取他咽喉。
弯刀逼近眼前,沈岚伸手,准确地握住她的手腕,反手一带,将她拉到了怀里。
“放手!”
“你冷静点!”
“放手!”
沈岚眉头深深皱起,紧抿着唇,握得愈发的紧。
手腕上一阵疼痛,但没多难忍受。
“我叫你放手!”手中弯刀一转,换到另一只手上。郁离安反身,与沈岚四目相对,秀丽的眉眼冷厉,手中的弯刀雪亮。
弯刀直指他的心脏。
隔的太近,沈岚绝对无法避开。
她是真的想杀了他……这个念头从头脑里一闪而过,握住郁离安的手微微一松。
郁离安趁机挣脱,快速收回刀,身体一旋,从马上翻了下来。
行云流水,干净利落。
沈岚微愣,也紧跟着翻身下马。
拦路岭上漫山遍野的红梅被风吹得零落纷飞,与雪相互缠绕,愈发冷艳。
郁离安深深吸了一口气,鼻腔中尽是冷梅寒香。她转身,想回过头去牵马继续上路。
沈岚一个箭步到她跟前。
“靖和,别闹。”清清淡淡的嗓音中有些倦惫。
郁离安一把推开他,走向白马。
沈岚拉住她。
“放手!”冷厉的声音有些沙哑。
“靖和……”
郁离安挣扎起来,想将他的手甩开,无果。
握着弯刀的手越来越紧,她紧抿着唇,不确定是不是还有效。
刺过去吧,他会躲开的……
可万一他要是不躲呢?
她内心陷入了挣扎。
刺过去!
他若不躲也是咎由自取!
手里的弯刀又握紧了三分。
她刺了过去。
他没有像想象中那样躲开,而是徒手抓住了那把利刃。
那只紧紧拉着郁离安的手,也始终没松开。
血滴滴答答地落在雪地上,像一朵朵绽开的红梅。
郁离安心里一慌,松开了原本紧紧握着的刀。
弯刀掉到了地上。
沈岚的手血流不止。
“我……只是想回家……”
空空寂寂的声音中有些无措与迷茫,很快被风吹散。
“我知道。”沈岚放缓声音柔声安慰她,“等再过几年,我带你回去。”
“可我现在就想回去,”她定定地看着他,“你让我回去好不好?”
沈岚一口回绝道:“现在不行!”
“为什么?”
“太危险了。”
郁离安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哭腔重复道:“我想回家,我想回家,我要回去……”
沈岚声音凉凉:“你现在回去只有送死的份。”
“是吗……”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郁离安焦躁起来,声音一声比一声大,“放开!你放开!我要回去!”
她复又挣扎起来,情绪激动,沈岚一只手都拉不住她了。
他一把抱住她,手上的鲜血流到郁离安的白衣上,红到刺目。
“放开!”
郁离安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间就挣开了。
沈岚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由于失血过多,脸色有些苍白。
他看着她,眼里的痛色一闪而逝。
他怎么会不知道她想回家?
他知道,但她现在绝对不能回去。
郁离安已有些神志不清了,天地间一片渺茫,白的过于单调了些。
她使劲晃了晃头,还是感觉有些头脑发胀。
脑海里只剩两个字:回家。
她转过身,沈岚又拉住了她。
郁离安怒了,空着的一只手一把捏住他的咽喉,手渐渐收紧,眼睛发红。
沈岚鲜血淋漓的手握住她的手腕,微微发力,毫无压力的扯了下来。
喉咙被她捏的的有些疼。
郁离安双手都被制住,眼睛越发的红了。
脑海里一个个场景闪过,有父王的,有知县爹的。
两重回忆,两重身份,像是要逼疯她。她头疼的厉害,想要蹲下来,可沈岚死死的抓着她。
“放手!!!”郁离安突然间戾气重的骇人,杀伐之气毫不掩饰。
沈岚不放。
“我让你放手!!!”
大雪纷飞,拦路岭上红梅飘落,岭下的官道上传来一声怒喝:
“郁离安!你给我醒醒!”
“啪”的一声,沈岚那只满是鲜血的手,一巴掌打在了她脸上。
血落在地上,像极了开的冷丽的红梅。
郁离安呆愣愣地看着他,伸手摸了摸脸上的血,红的刺眼。
突然间便天旋地转起来,头愈发的疼了。<!--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