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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修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动摇:“先不说他缺一魂魄不能长久,就说他现在这样的状况,你难道要当一个害死他的凶手?”
“他经历过一次撕心裂肺,灵魂勉强在现在的这副躯体里安生,你当真准备再告诉他一回,叫他再闻噩耗,神魂俱灭?”
钱浩思颓然地将剑撑在地上,整个人都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左手握手处的琉璃珠终于还是划破了他的手掌,鲜血顺着剑鞘滑下,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染红了银白的紫玲草,艳丽且伤感……
倪修看着他双肩不停地耸动,接着便是抑制不住的抽泣声。
钱浩思哀声呢喃:“为什么?为什么?……怎么就这样了……”
“我不过是出门买了一趟七双糖的功夫……”
他还记得那是一个暖阳高照的午后。
父亲刚刚回家。能够死里逃生,一家团聚,正是和乐融融的喜庆时候。
他推了好友的邀约,在自己的院子里头练了会儿剑,冲了个凉,就去母亲屋中找她耍宝。
他去时避开了母亲院中的女修,特意想着要偷偷去吓她一跳,结果隔着窗户就见母亲在梳妆台前独自垂泪。手中握着一支百合木金凤簪。
那簪子他认识。他打记事起就经常看见母亲温柔、珍重地擦拭它。从妆奁最深处的暗格中小心翼翼地将它取出,用真丝绣帕仔细而轻柔地拂去上面的“灰尘”,再拿在手上满脸幸福地看上半天,才重新用帕子仔细包上,谨慎地放回暗格里头去。
藏在密闭的暗格里头哪里来的灰尘,需要每天都擦?
他曾好奇地问过,才知道那只簪子的故事。
原来那簪子是舅舅亲手刻制,赠与母亲的成婚礼。
舅舅说:“百合木,纹理交错复杂,结构紧密有致,内里具而散不易,表面坚而硬不移,虽为木者,相较不下磐石。加之其名,类有百年好合之意,便择之躬刻成簪,赠与鸢卿。望卿择一人而得百年无忧。”
舅舅制这簪子不可谓不用心,光是择木便不知用了多久,选的那块百合木是依着紫玲草而生。百合木生时可吸纳周围之香气,断木不散,其香永存。是以这百合金凤簪一直都带着丝若有若无的紫玲草之香,母亲甚是珍爱。
母亲还说,大婚当日,她接过簪子时,手不停地颤抖,几乎拿不动那一只轻巧的簪子,眼泪更是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因为她看见舅舅的左手的手指上尽是半寸左右大大小小的伤痕。
新伤、旧伤皆有。
也是,都说百合木坚如磐石了,要将其刻制成簪,还打磨得那般光滑透亮,哪里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所以,哪怕知道簪子表面不会轻易有划痕,母亲也仍是舍不得佩戴,郑而重之地将其妥善存放。每日不管多忙,都要拿出来仔细看上半晌。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捧着簪子时的甜蜜幸福突而间就被惨淡的愁云所替代,如今更是垂下泪来。
那日,母亲在屋内哭了许久,他也在窗外站了许久。
父亲自香山归来,舅舅却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她怎能不难过?
他们父子两个,一个一回家就忙得不行,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与她说了几句体己话便和于叔忙事情去了;而另一个,也一直沉浸在父亲归来的喜悦之中。竟是半点也没能注意到母亲的情绪。
母亲身边的女修发现他时,他便下定决心,要给母亲一个惊喜。
待到母亲拭干了泪痕悠悠从房中转出之时他以想好了说辞:“母亲,宋家二公子说猫爪坡又有好东西出没,我要出远门一趟。”
“整日没个正形,”她说,“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可这般称呼那些为‘好东西’。虽然对于修仙人来说,那些是可以积累修为、提升灵力、增长见识的好东西,可是对于寻常百姓来说那些可是危险要命的东西。”
虽是责怪的话,却丝毫没有责怪的语气。她也知道他没有坏心。
他耍宝似的扮鬼脸:“知道知道知道!可是我若是不对他们来点爱称,哪里有兴趣去和他们打交道?他们一个个都长得奇形怪状,什么模样的都有。”
她被他逗得咯咯直笑,声音里都是愉悦:“好了好了。还是那句话——多带些人同行,知道了吗?你可以不用他们,但危险的时候绝不可逞强。”
“早去早回。”她说。
阳光底下,她笑得一脸明媚,眼角眉梢都跃动着细碎的光彩。
“嗯,早去早回。”他也是这么想的。没有带任何人,只一个人急匆匆地御剑前往香山地界去买七双糖,她喜欢的七双糖。
不知道为什么,母亲特别喜欢吃加了七双糖的糕点。每每吃到加了七双糖的糕点,她就能心情大好,眼睛就像天上的辰星一般亮晶晶的。
可能是因为那是她家乡的味道吧。
而七双糖只有香山地界才有得卖,他御剑而行,一来一回半刻也没有耽误,才花了不足十天的功夫。一路上都在想,自己回去之后究竟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出现在她的面前,又该以什么样的方法拿出七双糖给她惊喜。
她又会是怎样的表情?欣喜?还是感动?
可当他捧着那重重一大袋七双糖回到岛上时,就看见满岛的白色……
鹤毓地界常年春夏,不着秋冬,从未下过大雪。那白色,委实有些刺眼。
他突然就觉得浑身发冷,寒意从四面八方向他侵袭而来,直逼到他的心里,又从心里散开,渗入到他四肢百骸……
比他迎着风霜御剑在天,毫无遮挡时还要冷。
祖父虽未找到,但是父亲说,祖父绝对没有事,因此也没有举办葬礼。门生的葬礼更不会由钱家操办,旁门别枝都在别处安宅,就算有人离世也不会在岛上大操大办。
那这岛上的白,又是为谁所布?
有那么一瞬间,他一向引以为傲的机智坍塌了。
直到看见母亲安静地躺在棺椁里,他都还是呆呆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嘴角还噙着笑,一如平日里温柔模样,好像只是沉睡。可好端端的,为何要睡在这种不吉利的地方?
他上前轻轻唤她:“母亲?”
有点想把她吵醒,又有点害怕扰她清梦。
平日里这般声响她早就该醒了,然后温柔地问他:“可是梦魇了?”
可那日,她却毫无动静。
然后他就怕了,怕他再也不能把她吵醒。他近乎疯狂地扑上去要把她抱离这种不吉利的棺椁,好好地睡个觉,为何不去榻上睡?
然后他耳边就传来“嗡嗡”的声音,嘈杂而凌乱,也听不真切,一如他脑中思绪。
“这个梦真可怕。”他想。
他梦见有人扯他,不让他动她,将他扯远,甚至不叫他靠近……
他讨厌这种感觉,他拼命嚎叫,大声嘶吼,用力挣扎。直到,一声清晰的声响从他面前传来……
是七双糖。
他放在怀中的七双糖!
挣扎间不知是谁扯了他的衣服,扯开了领口,扯落了怀中的油纸包,纸包里的七双糖散了一地!
那是他预备给她的惊喜啊!
他疯了似的趴在地上将那些糖粉往油纸里头抓,凑近了才发现,在他怀中暖久了,糖粉已经微微融化了。原本稀碎如沙的糖粉,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成一块一块的。
更糟糕的是,还不停地有水打在上面。
他俯了身子去挡,那水滴却更甚,一颗一颗,停不下来,直到他惊觉不对,抹上脸颊,才发现自己的面上一片冰冷潮湿……
一直到现在,看见倪修这个杀害自己母亲的真凶时他都没能想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他不过就是出去买了个七双糖的功夫,她就死了。
到最后,他终于跌坐在地,哭得撕心裂肺。倪修初见他时那面上的高傲和不可一世统统不见,只余了痛失亲人的哀伤在眉间久久萦绕。
说到底,也只是个孩子。
面前这个孩子的面庞像罗鸢,但是眉眼与钱铎却是十分相似。
倪修沉默地看着他,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钱铎,他会不会也是这般的哀痛?
这是她一直不敢想的问题,虽然那日冲动之下想要取钱铎性命,但是冷静下来想到的都是他少年时欢欣无暇的笑靥以及他们同生共死的情义。
牵累罗鸢致死后,她像老鼠一样逃走。其间无数次的想要回去看看,可是都没有勇气。她只能拼命阻止自己不去想,不去看,拼命在心里暗示自己像姬无双一样忘了那些事情。
现在看到钱浩思,顿时觉得她的想法是对的。
此刻,面对着这个哭得凄惨的孩子,她都不知道该以何立场上去安慰,若是当初回去了,看见与他一般的钱铎,她又该以何面目相对呢?
倪修心中泛起苦涩,不过二十年的光阴,从前形影不离的他们,怎么就散了……
要知道,就连当初她被揭穿身份的时候,他都未曾放弃她啊!
“你竟敢拦我?”
不远处隐约传来姬无双的声音。
冷冰冰的,十分有辨识度,瞬间就让钱浩思止住了哭。
倪修也抬起头,跟在钱浩思身后的那个门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远了,当时也没注意他听了多久,应当是听到不能让姬无双再听闻罗鸢的事情,便去自觉为他们把风了。
尽管姬无双现在没有灵力,但之前毕竟是姬家家主,又与钱家常有往来,积威之下,恐怕那门生挡不了多久。
见钱浩思一阵手忙脚乱,倪修也上前帮他整理仪容。
他身子微微一僵,却没有推拒。眼下对他来说,姬无双才是最为重要的。
他虽高傲,但更重情。
倪修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面上却半分不动,就是这样一个懂事的孩子,却要早早经受这些。她真不知钱铎是怎么忍心。再想想她醒来之后,所经之处,到处都是生离死别,心下更加荒凉。
拍打完他身上的灰尘,整理好仪容,两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远远听见脚步声传来,两轻一重,重的那个定是钱浩思身边的门生,无疑了。这是怕他们没有听见方才的说话声,在传递信号呢。
“对我的处置也与你舅舅现在的情况有关,待以后有空再与你商讨。”倪修快速地说道。
关于姬无双需要她搜集灵魂和身体只能用上两年的事情他们还未来得及详谈。而他现在不过是顾着姬无双才未报仇,这些以后都要抽空详细去说。
钱浩思闷闷未答话,收了剑入鞘,快速地用帕子擦拭上头的灰尘和血迹。
倪修这才想起:“这剑,你带着,不妥。”
这明显是罗鸢的配剑,钱浩思应当是想用母亲的遗物给母亲报仇。
可若是叫姬无双看见定会起疑,修仙之人像她这样成天找不着配剑的真的太少了,罗鸢那般精细的人,灵力又高,即使已嫁做钱铎为妻,也不会任由配剑随意离身。
钱浩思也知这个道理,顿时慌了神。
在征得他同意之后,倪修取出一道符拍在上头,隐匿了其身形。
这符花了她半个多月,想不到竟用在了这个上头。
“你们怎么回事?”刚弄完,姬无双便走近了,一脸不解,“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钱浩思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不知该怎么回答。
倪修已道:“你的好外甥。以为你受我挟持,来找我拼命来了。刚解释清楚。”
姬无双一脸狐疑,审视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打着圈儿。半晌,淡淡道:“走吧。先回去再说。”
一直到最后,倪修都半点未提罗鸢是为救姬无双而死。她想:“如果这世上没有人记得罗鸢是怎么死的,那就让他们都以为罗鸢是死于我手的吧!反正,我早已声名狼藉,也不差这一条罪名。罗鸢,于姬无双那是感情与性命的双重枷锁,于我,却只是多背负的一条性命而已。而感情,往往最沉重。”
若真有谁,要为此付出代价。与其让姬无双心如刀割,痛不欲生,连死都不能够善终,还不如让她一身轻松毫无负担地去死。
至少,她也算不上完全冤枉,这事儿多少也是她惹出来的,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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