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大早,同院的海常在过来邀青橙去正殿,给钟粹宫主位陆嫔请安。
采悠忙伺候青橙仔细穿戴了一番,叮嘱道:“小主,您和陆主子以前都是潜邸格格,没得尊卑,有什么她也没法计较。而如今,她是嫔位,又掌管着钟粹宫事务,您可得多瞧着些脸色,别闷着不说话,让人以为你不待见她。”
青橙抿唇一笑,如那初夏诧然绽放的蔷薇,霏红清香,道:“陆格格是很好相与的。”
采悠撇了撇嘴,道:“您又忘了吧,可不许再叫陆格格,得称陆嫔娘娘。”稍顿,又道:“在主子娘娘面前说话,门道可多着呢,小主可要小心琢磨些,别张口误事。”
听她淳淳教导,青橙心中动容,遂道:“你尽管放心罢。”说完,往中衣上罩了件今年开春新做碧青色斜襟比甲,穿上花盆鞋,扶着凌蓉,与海常在说笑着往宫街上走。
转过半长的夹道,拐进小黄门前,见两个小太监候在阶下。
海常在笑道:“我和苏常在过来给陆嫔娘娘请安,劳烦公公通传一声。”
小太监点头哈腰道:“小主来得不巧,陆主子往长春宫给皇后娘娘请安去了,恐怕要巳时才能回宫。”苏青橙暗暗舒了口气,正要转身回去,却听海常在道:“反正也出了门,天气又好,不如去御花园逛逛,呆在屋里实在闷得慌。”
两人一径往西,穿过宫街,不过百余来步,便见飞檐楼阁隐于花影重叠中,夏风熏暖,鸟鸣细碎啼叫,让人生出慵懒怠倦之意。
海常在倚着背阳假石,轻捏着一把髹漆柄五彩丝线绣仕女图素纱团扇,遮住半边脸,眉眼弯弯道:“我听人说,苏常在的画儿不错,不知得闲时能否给我画一幅?”
青橙微微一笑,“海常在说笑了,不过是闺阁玩意,并不能登大雅之堂,只是消磨消磨时日罢。”
海常在将扇子放在胸前轻轻扑着,笑道:“你也忒谦虚了些,宫里的女子大多不识字,更别提论诗做画,有时皇上说句什么,咱们也听不懂。”顿了顿,一双明艳的眼眸望着青橙,道:“若你不是汉旗包衣,家世摆在前头,准能讨皇上欢心。”
两人正说着,忽有内侍疾步击掌而来,又飞驰而去。
青橙心头一唬,惶恐道:“圣驾来了,咱们避一避罢。”
海常在笑嘻嘻道:“看你怕成这样,撞见皇上,倒像要发愁似的。咱们好歹也有品阶,撞见了就撞见了,无需避让。”如此,反遥遥望去,寻究圣驾踪影。
不多时,果有数十个宫女太监簇拥着一架肩舆远远行来,青橙忙低眉垂眼避至树下,屈膝恭候。靴声橐槖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却并未朝这边来,而是拐入旁侧的青石小径,一路往御河那头去了。
青橙直起身,听见海常在叹了口气,道:“一年到头也见不了皇上两三回,好不容易撞见一次,还擦身过了。”她睨了青橙一眼,道:“你倒是沉得住气…”
那模样好像是青橙害她没见着皇帝似的,气呼呼的径自去了。
回到院子,采悠正在廊下搬弄着盆花,凌蓉想要搭把手,采悠却道:“你别管这些,先去打水给小主洗把脸,换了衣衫。”凌蓉骂咧咧道:“内务府的人也太张狂些,只管扔了花盆来,也不摆好就跑了,次次还让咱们自己来拾掇。”
采悠见她没个忌讳,轻斥道:“你说话小心些!”
凌蓉甩了脸,下去打水。
青橙进了里屋,自己换了衣衫,穿上软绸鞋,见景德镇粉彩牡丹纹长颈瓶中的莲花还是昨儿的,便隔着窗问:“今天没去折莲花么?”
采悠手里搬着一盆红艳艳的石榴,挪至墙角下,气喘吁吁道:“皇上忽然摆驾御池,不许旁人靠近,小主若是着急,晚上奴婢再叫人去。”
青橙微一沉吟,道:“晚上我亲自去折罢,赏赏莲花,再顺便摘些莲蓬回来,泡几壶莲子茶喝。”
采悠应了一声,问:“小主饿不饿,要不要奴婢先去厨房领晚膳来?”
青橙从柜中取出针线盒子,将各色彩线拿在手上比论经纬,随口道:“你若忙完了,便去吧。”一时凌蓉打了温水来,伺候青橙洗过手脸,吃了晚膳,主仆三人便坐在窗下就着光打鞋底绣荷包。
到了掌灯时分,天际流溢着落幕时的几缕彩霞,澄粉紫蓝,如梦如幻。渐渐的,连最后一丝光亮也被隐去,月白悬于飞檐之上,漫天星子莹莹发亮。宫规向来严谨,每日亥时各宫各殿都会下锁,不许宫人走动。青橙亦不想让人知道她去了御花园,行事便极为小心,与采悠往僻静的角门折入,又打点了守门的小太监,方疾步匆匆的往御池去。
夏风拂过,碧波涟涟,莲花在透亮的月色下犹为清幽静谧。
采悠道:“小主,你只管在岸边瞧着,奴婢一人去折便可。”
青橙点点头,道:“你小心些,也不用折太多。”
她望着采悠撑着小船蓬隐入荷叶中,见四下悄无人声,唯有蛙声阵阵虫鸣声声,想起幼时在苏州老家,每年夏天都要与父亲赏几回莲花,跟着母亲做几次莲子点心,有时还会亲自撑着竹篙当一回采莲女。思及如此,不由得忆起姥姥小时候教的采莲歌,遂一面采摘近在岸边的莲花,一面轻轻哼唱起来:
“小妹撑船绕绿荷,阿哥随唱采莲歌。一声情调心相印,戏水鸳鸯透碧波。”
淡白的光辉薄薄的笼罩着青橙,像是袭了一身轻纱。她穿着素白宽松的袍子,因着傍晚洗了头,湿漉漉的,连发髻也未绾,满头青丝铺满肩头,如绸如锻,长及腰身。她的声音柔缓而婉约,是苏州江南女子独有的低吟浅唱。她采了三两朵粉莲,捧在怀中埋脸深嗅,清香扑鼻,闻之欲醉。
忽而,她听见有脚步声传来,不及多想,本能的偏头看去,风一吹,发丝扑了满脸。果见有长衫男子立在月光下,扬声问:“你是谁,在此处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