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芷万没有想到,她与母亲见面的地点竟然是刑场。她母亲的双手被反捆着绑在身后,身上穿着已经看不出眼色的破烂衣衫,垂着头,头上花白的发丝随着春日的微风晃动着。
“母亲,”杨芷慌乱地爬到刑台之上,然后扑到其母亲身边,轻轻托起她的脸。她的母亲庞氏乃权臣之妻,曾经风光无限,吃穿所用都极尽奢华,即使容颜不再年轻,可那雍容华贵的气度是多少贵妇都比拟不来的。可如今,杨芷看着母亲满是灰土的脸,毫无神采的双眼,干裂发白的嘴唇,她抑制不住地哭喊起来:“何至于此!”
庞氏抬起一只手,轻轻地摩挲着杨芷的脸庞,将地上的灰尘也带到了女儿的脸上,她的双眼泛出一丝光,是见到女儿的欣喜,也是即将离世的绝望,紧接着,两行浊泪也从她的眼眶流出,她哽咽着说:“终究是连累到你了。”
一句话让杨芷又悲恸起来,当初杨骏要送自己进宫,母亲是反对的,然而,这一切的命运又岂是一个妇道人家能改变的。
“无论如何,活下去。”庞氏又道:“离开这个鬼地方,活下去。”
“母亲……”杨芷将庞氏揽到怀里,紧紧地搂着,母亲的身后便是提着大刀等待命令的刽子手,周围站着零零散散的几个军士,贾南风是丝毫不担心有人会来救杨家的人。至于贾南风,杨芷向一侧望去,她坐在离刑台不远的一把椅子上,面带微笑地望着她们母女的诀别。
杨芷已经失去了一切,她不愿再失去母亲,所谓的尊严与地位又算什么,输赢又算什么?杨芷轻轻推开母亲,下了刑台,跪了下来,然后她膝行着一步一步挪到贾南风身边,低低地俯下身去拜了又拜,用难掩的哭腔开口道:“求皇后娘娘饶我母亲一命。”
贾南风并不说话,只笑着望着杨芷。
杨芷便不停地磕下头去,每磕一下,嘴里便念叨一句:“求皇后娘娘饶我母亲一命。”
直到杨芷前额流下血来,贾南风才俯下身子,止住了杨芷的动作,逼她望向自己,一字一句道:“你以为我是让你来送你母亲的?不,我是要让你亲眼看着她人头落地,命丧黄泉的。”贾南风说着阴冷地笑了起来,让杨芷感到了从脚底冲到头顶地寒意。
贾南风直起身子,冲侍立在一旁地董猛道:“时辰差不多了,动手吧。”
“不要……”杨芷哭喊一声,拽住贾南风的裙角,继续磕下头去:“求您放我母亲一命,以后做牛做马,我杨芷无以为报。”
贾南风不为所动,硬扭着杨芷的头令她不得不面向刑台。杨芷眼睁睁地看着庞氏身后的刽子手举起了大刀,紧接着,她的眼前满是可怖的血红色。“母亲……”杨芷痛苦地大喊一声,却没能阻止住她母亲的头颅重重地落在地上。庞氏的头颅在地上滚了一下停住了,血和地上的土混合在了一起,而那还跪在地上的身躯也重重地向前栽了下去。
“杨氏,完了。”贾南风大笑着转身而去。
身边的几人拉起瘫软在地的杨芷,拖着她也离开了。
杨芷被关到了金墉城内。金墉城乃三国时期魏明帝所筑,是洛阳西北角上的一个小城,这里曾是帝后游乐的别宫,如今却成了囚禁废后的监牢。
司马遹终于被允准出了东宫,这一阵子他被幽禁在东宫里,外面的消息一概不知,但他敏感地知道一定是有什么事发生了,他终日惴惴不安,既为杨家的命运担忧,更为自己的前途担忧。
东宫的大门一敞开,司马遹便飞奔到了仁寿殿,那连日来的不祥预感在他推开仁寿殿大门的那一刻得到了证实,昔日热闹的仁寿殿此时空无一人,院中杨芷所钟爱的那些花花草草有的才变绿没多久,有的刚过了花期,还有的含苞待放,此时都因无人照料而蔫头耷脑。
司马遹推开殿门,诺大的宫殿空空荡荡,司马遹小心翼翼地向里走去,脚步声都在这殿中显得有些突兀。他走到杨芷常坐的那张榻前,榻上已然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告诉着司马遹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无人居住了。司马遹用袖子轻轻掸了掸灰,终于难掩悲伤地哭了起来,他一屁股坐在榻上,任由哭声回荡在这空荡荡的大殿内。
司马遹生母身份低贱,因此他一出生便被抱到了武帝的身边,武帝繁忙,便常常将他放在杨芷身边。他与生母接触不多,杨芷便形成了他对女人的第一印象,这个印象是极好的,杨芷漂亮,只是站在那里都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杨芷温柔,一笑起来再阴霾的天似乎都能变得光亮;最重要的是杨芷疼他,虽然他唤杨芷一声“祖母”,可在幼小的司马遹心中,她是不输于母亲的存在。
如今的这一切随着杨家的覆灭而烟消云散,祖父驾崩,祖母被害,司马遹身边再无亲人,这曾经充满着欢声笑语的仁寿殿他也再无理由踏足。司马遹低声地哀嚎着,他清楚地知道,一切都变了,他所仰仗的太傅倒了,他所崇敬的叔叔倒向了贾南风,而他,也终于明白了祖父临终前,担心的到底是什么。
司马遹带着哀伤和绝望离开了仁寿殿,门外是追司马遹而来的谢安,以往他常陪司马遹往仁寿殿来,在这也有相熟地几个太监宫女,如今这空落落的景象也让他生出几分悲凉。见司马遹出来,谢安忙迎了上去,低声道:“太后被关到了金墉城,仁寿殿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全部被屠,没有一个活口留下。”
“以贾南风的性子,太后被杀不过是早晚的事情。”司马遹无力地挥了挥手:“走吧,以后这里不能再来了。”
主仆二人各怀压抑往东宫走去,如今这皇宫再无安全无虞之处,倒是那满是眼线的东宫让他有几分舒适感,他此时倒巴不得贾南风再将他关起来,即便日子苦涩又不自由,可也能少担许多心事。
害怕的事情永远躲不过去,就在司马遹回东宫的路上,他又遇上了自己万分不想见的贾南风。贾南风此时是春风得意,若说她以为因为对杨家忌惮还对太子有三分顾虑的话,此时她便是肆无忌惮了。
司马遹乖觉地跪在地上给贾南风行了礼,半晌都没有听到她的叫起,自己也不敢抬头看,就那么战战兢兢地跪在那里。极硬的石板路硌得他膝盖生疼,上身也因为扭曲的姿势而酸困不已,自幼养尊处优的他哪受过这等委屈,慢慢地就支撑不住,栽倒在地上。
“呵……”贾南风冷笑一声:“太子倒是金贵。”
一句话吓得司马遹赶紧爬起来又按照刚才的姿势跪了下去。
“行了,”贾南风挥挥手让旁边的人搀了司马遹起来,细细看了他几眼,“啧啧”了几声,才道:“瞧这双眼红的,你祖母又没死,哭坟也早了点吧。”
“儿臣不敢,”司马遹垂下头去:“儿臣只是想起幼时情景,如今仁寿殿空荡荡的,儿臣不过有些哀伤。”
“虚情假意。”贾南风不屑地说:“仁寿殿乃太后居所,她杨芷在这才住了几日?倒引得你对这仁寿殿也有了感情。”贾南风摇摇头,“我贾南风做你嫡母可有些年头了,也没见你对我这般亲近。”
“儿臣不敢,”司马遹又跪下去:“母后即是儿臣嫡母,儿臣自当奉母至孝,不敢有一丝懈怠。”
贾南风晃了晃脑袋:“你打小就聪明,先帝也时常夸赞你,孤希望你这聪明用在正道上,眼睛也放亮些,看清楚如今坐在这九五至尊宝座上的人是谁,别成天介回忆个往事,你还小,没到靠回忆度日的年龄。”
“谢母后教诲,”司马遹磕下一头:“儿臣谨记在心。”
“回去吧,好好待在你的东宫。”贾南风说完,带着身后的一堆侍从,浩浩荡荡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