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汉到晋朝,两百余年的时光,皇宫内几易其主,可洛阳城的变化却不大,宫城坐落在城中偏北的位置,宫城北有芳林园,西有金墉城、洛阳垒和金市,南面是官衙公署,城东则是达官贵人们所住的地方了,这里有鳞次栉比的楼观和极尽豪华的宅院,无一不彰显着主人们的地位。
城东阳虎街和锦园街交错的地方,坐落着一处宅院,占着永定里近一半的地方,正门朝南开,门上黑匾金字,书着“羊府”二字。从外望去,整个府邸庄严肃穆,丝毫不缺世家高门该有的威风。
羊府的主人羊玄之,不过是个六品的尚书郎,在这显赫云集的京城,实在是个微不足道的职位,若不是祖上余荫庇佑,恐怕早已住不起这高门大院了。他的父亲羊瑾,官至尚书右仆射,他的曾祖父更是东汉时期鼎鼎大名的悬鱼太守羊续,羊氏一族,曾经无限荣光,到了他这一代,终究是没落了。
羊玄之眉头深锁,在宽大的书案后抚额嗟叹,自己无力振兴门楣,曾对儿子寄予厚望,偏生他的几个儿子,都长得一副好模样,却没有一个像是有出息的,长子羊附喜好描眉画红,娶妻后,连房门都不大愿意出了。次子羊挺天生神力,两年前曾被他撵到军中,结果不到一个月,就因为打架生事被遣了回来,前程自此也没了指望。三子羊海,因生时难产,所以脑子不太灵光,从来未被寄予希望。四子倒是聪明伶俐,可不到三岁就夭折了,连名字都没来得及取。第五个,他曾在夫人孕时就向上天祈祷给他一个聪明能干的孩儿,在夫人生产那日,他紧张得连走路都不知该怎样迈步了,可老天爷似乎偏偏爱跟他开玩笑,他千求万求得来的,竟然是个女儿,取名羊献容。
若在旁人家,有了几个儿子后再得的幼女,自然是千般宠万般疼的,可在羊玄之看来,这个幼女却是个不祥之人,因为此女之后,他的夫人甚至是妾室都未再诞下别的孩儿,这让他耿耿于怀,也似乎看到了不久的将来,这繁华的洛阳城,再也容不下羊氏一族。
每每念及此处,羊玄之便心绪烦乱,犹如坠入一口深不见底的黑井一般,张皇失措却又无能为力。正恼火着,他却听见从书房外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容,紧接着是一个中年女人慌乱的声音:“小祖宗,您快停下,老爷交代过您不能到前院来。”
“为什么?”一个稚嫩的童声问道。
“前院是男人们商量正事的地方,你是千金小姐,跑出来不像话。”
“为什么千金小姐不能商量正事?”这个稚嫩的声音透露出满满的疑惑:“我听说皇后娘娘还会上朝堂呢,皇后娘娘不也是千金小姐?”
心烦意乱的羊玄之被搅了思绪已是不满,听见两人的对话更是怒火中烧,他冲出屋子直接斥道:“谁教你的这些混账话?”
院中的两人均被吓了一跳,中年女人慌得忙垂手侍立,怯怯地叫了一声“老爷”。而那个女童,正是羊玄之的幼女羊献容,年方六岁,梳着两个总角, 穿着半旧的桃色棉袄,白皙的小脸因寒冷而透出红色,圆圆的杏眼在刚看到她父亲时明显露出了怯意,却也转瞬即逝,她仰头看着羊玄之,张着樱桃小口,不服气地争辩道:“是二哥跟我说的,二哥说当今圣上脑子和三哥一样痴傻,所以他什么都听皇后娘娘的。”
羊玄之闻听此言,被气得浑身哆嗦,扬起巴掌便朝女儿的小脸呼去,并骂道:“说出这样掉脑袋的话来,你真正是个灾星,你若不要命自己去死,不要连累了别人。”
小小的羊献容被这一巴掌打得有些懵,半晌才哭出声来,她年纪虽小,却也隐隐地觉得父亲并不喜欢她,只是多半时候,父亲都忽视她的存在,像今天这般动手,也从来未曾有过。
羊玄之望着哭泣的幼女,丝毫没有动容,刚准备再斥,却看见次子羊挺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而羊挺的身后则跟着一个瘦弱的男人,男人头戴一顶漆纱笼冠,身着青色宽大的长衫,下巴上蓄着一把稀薄的胡子,目不斜视,神色傲然。
羊挺看见父亲,马上快走了几步,先行了一个家礼,而后兴奋地说道:“父亲,我在外面认识一个奇人。”说着将男子拉到羊玄之面前,又说:“此人冯杭,看相测字,算得奇准无比。”
羊玄之闻言皱皱眉,张嘴骂道:“不就是江湖术士?你怎么什么人都往家里引?”
羊挺还未答话,刚还在哭泣的羊献容却来了兴趣,顾不上擦掉扔挂在眼角的泪,便抬眼朝那个叫冯杭的人望去,只见他听了讥讽之言,脸上却未露出一丝恼怒之色,仍旧是那副倨傲的模样。羊献容转向羊挺,问道:“二哥,他就是你常跟我说的算命先生吗?”
羊挺笑着冲羊献容点点头,又转脸对父亲道:“我同友人饮酒,其中一人与他有些交情,便带了过来,在桌上同我们几人都测了测,竟无一算错。”
“哼。”羊玄之不屑地问道:“那可有算算你的前程?”
羊挺顿时涨红了脸,可又不敢争辩,还欲再推荐一二,那冯杭却止住了他的话,在羊献容身前蹲下身子,轻声问道:“你可是羊府的小娘子?”
羊献容点点头,说道:“这里就我一个小姑娘,一看就知道我是谁,这可一点都显不出你的本事。不过我二哥最好此道,他这般推崇你,你总应该是有些手段的吧。”
冯杭听了这话,“哈哈”大笑了几声,才又望向羊献容,问道:“那,你信我的话吗?”
“你先说说看呗。”
冯杭端正了笑容,从上至下、从左往右仔仔细细端详了羊献容一遍,又将她的小手握在手中捏了捏,突然站起身,恭恭敬敬给羊献容施了一个大礼,又转身对羊玄之道:“大人,羊府复兴,全在此女。”
众人听了这话,都吃了一惊,羊挺自不必说,对冯杭的话深信不疑,立马激动万分道:“父亲,父亲,您听到了吗?自献容出生,我观其相貌便说此女不凡,您不信我,如今冯兄也这般说,可见献容绝非等闲之人。”
羊玄之仍旧眉头深锁:“术士之言,未必可信。”
冯杭一扬嘴角,并未将羊玄之的轻蔑放在心上,他复又蹲到羊献容面前,柔声说道:“你以后必是大富大贵的命,只是这富贵命里虽有,却得之甚难,你这一生,坎坷委屈,多灾多难,”冯杭说着便叹口气:“若过了,福气便在后半生了。”
羊挺听了,忙问道:“先生可否说得仔细些?”
“富贵命来定,半点不由人。几番荣辱后,方得命里情。”冯杭站起身对羊玄之道:“世道艰难,幼女无辜,还请大人垂怜,莫要误了她的终身。”
羊玄之虽一头雾水,可看冯杭一本正经,又见羊挺满脸崇敬,一时也不敢决断,听了他最后一句嘱托,却有些不悦道:“我自己的女儿,如何误她?”
冯杭见羊玄之如此执拗,无奈地摇了摇头,又俯身拍了拍羊献容的肩膀,道:“好自为之吧。”说罢不顾羊挺的再三挽留,毅然离开了羊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