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儿去了?”

    巨大的鳌精连续发出几声短促的咆哮。难道这道士已经被孩子们连皮带肉消化完了?真是奇怪,平时好歹还会剩下一个干瘪的壳,今天怎么连壳都没剩下来。

    还没及它想明白,突然感到脖子一阵剧痛袭来,痛感从脖子根部传出,顺着神经迅速传导到身体的各个部位,令他浑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粗短的四肢也因痛感突袭不堪重负,膝盖一软,腹壳轰地一声狠狠砸在地上。鳌精痛苦地甩着脖子,将脖子上的人用力甩出去,紧勒着夙夜的尾巴也自动松开了。

    在鳌精脖子上施以重创的果然是从薄膜中侥幸逃脱的张寻。妖怪的皮远比他想象得厚,用裹着符咒加持过的桃木剑一剑刺下,力量直没剑柄,也没能将它一击毙命。

    刚才生死一线之间,亏他摸到腰间的桃木剑,于是拼尽全力将剑抽出划破薄膜才得以逃生。但是即使如此,薄膜中的小虫子还是吸掉了他不少的气力,又被鳌精猛力一甩立足不稳,重重摔倒,浑身疼痛不已。

    鳌精脖子上的伤口在空中划出一条粗大的血线。它喘息着站起来,沾满鲜血的头部显得更加恐怖,随着桃木剑符咒灵力在它的体内肆意游走着,让它感到一阵阵逼人的痛苦。

    汩汩流出的鲜血唤起了这怪物凶残的野性。它仰天发出连绵不绝的嘶吼,几股水柱随着吼声冲天而起,浮岛也随之剧烈颤抖。

    “混蛋!都给我死吧!”

    巨鳌发出短促的怒吼。它强忍着脖颈上的钻心疼痛,一用力,头部带着强劲风声向张寻咬去。

    情急之下,张寻忙团身前翻。鳌精的咬噬狠狠切入地面,溅起一地砂砾石块。张寻顺势滚到了它的腹部下。

    鳌精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四只短腿用力在地上一蹬,庞大的身躯腾空而起,企图用全身的重量将身体下方的张寻压成肉泥。

    没有办法,只有用这招了!

    张寻举起左手,口中暴喝一声:“鬼手4!招来!”

    他全身的灵力开始向左手汇聚,密密麻麻的黑色颗粒在瞬间布满整只左臂,随着一阵骨骼吱嘎的声音,张寻的左臂变化成奇异的模样:手臂粗大了数倍,上面浮现出几个如吸盘状的东西,随着手臂肌肉的震颤,这些吸盘仿佛有生命般一吸一合,将空气中弥散的血气和灵力不断吸入其中,顺着手臂往少年的身体内涌去。

    这是一只鬼的手臂!

    也是张寻身体上埋藏的另一个巨大的秘密,和阴阳眼一起,似乎是他与生俱来便拥有的能力。但这能力究竟从何而来,他自己却也不明白。

    正从空中落下的鳌精发出痛苦的吼声。它感觉后颈上的伤口好像正在不断被撕扯扩大,鲜血和妖力源源不断渗入空气中。它想停下攻击查看伤势,但以雷霆万钧之势坠落的身体由不得它去多想。

    鬼手吸取灵力的速度极快,力量充盈膨胀之后,鬼手立刻发生变化,骨节连续发出鞭炮般噼啪的脆响,手掌和小臂变化成一把锐利的剑刃,手臂上伸出一排弯曲的骨骼,状似锋利的倒勾。

    张寻右手轻拍腰间符囊,从里面跳出两张符咒。他咬破手指迅速用血画出符印,用力贴在鬼手上。符印上发出一道金光,符纸滑落,还沾着血迹的印如同长在手臂上一般。两条血红色泛金的直线钩状笔画,恍若能穿透云层的闪电。

    张寻大吼一声,用力将鬼手向上挥出。这一击夹带着岚蛇游舞般的电絮,在空气的阻碍下形成锐利的冲击波,从鳌精腹部的墨寒甲衣上直线突入。尖锐的剑刃夹带着雷光符咒之力,终于在墨寒甲衣上打出方寸大小的蛛网状裂纹,鬼手如溃堤洪水般滔滔不绝的力量接踵涌入,鳌精腹部的墨寒甲衣从裂纹处被轰成碎片。巨大的剑刃蛮不讲理地切进怪物最脆弱的皮肉,鲜血如泉般喷涌而出,遭受重创的鳌精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刺痛和麻痹让鳌精再也无力支撑,它身子一歪重重倒在地上,激起一大片黄色的烟尘,将浮岛震得几乎整个倾倒。

    鳌精这才明白,眼前这个小子,根本就不是自己能对付得了的。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它借着翻滚的势头掉入冰冷的水中,仿佛找到了最后一线生机。要论水性,这小子定不如我。鳌精心中想着,划动短粗的四肢,喷出一股水流,飞快地向湖底潜去。身上巨大的疮口不断将污血排入湖中,湖水立时变得污浊不堪。

    少年翻身跳起,来不及多想便借助水遁跳入水中。他心中牢记师傅的教诲,若要行侠仗义,就务必要做得彻底。若是妇人之仁,纵虎归山,到头来恐怕会有更多人遭这怪物的毒手。

    黑沼伤口中喷出的血将湖水染污了一大片,红色的血液被深不见底的黑暗映照着,看起来仿佛掺杂了墨迹。浓重的血液久久无法被湖水稀释,沿着巨大鳌精逃走的方向,形成了一条黑红色的路标。

    浑浊不堪的湖水让张寻加持的水遁力量耗损迅速,他心中暗自着急,若此刻鳌精拼死反扑,谁胜谁负还真难说清。

    即使是鳌精无力反扑,这样追下去,恐怕还未及赶上,自己早就窒息而死了。

    就在他进退两难之时,一只白臂探了过来,纤纤玉指将一小片绿色的叶子塞入他的怀中。说来也真是神奇,胸前藏着叶子的地方立刻闪出一圈绿色光晕。张寻感到那小草慢慢张开细长的叶片,叶片柔软细嫩的边缘从肌肉上轻轻掠过,将他的胸廓温柔地拢住。紧接着,叶片慢慢翕动起来,一股股空气注入他的肺叶之中,身体在水中更如同游鱼般灵活。

    头略一偏,就见夙夜对自己露出一抹浅笑,没想到她竟追着自己也入了水。

    “公子,夙夜乃是莲花精魂所成,在水中也能助公子一臂之力。”见张寻指了指胸口,夙夜会意,继续道。“此物为溺草,只要放在胸前,就算普通人也可以在水中如履平地。有了它,公子一定可以追上黑沼。”

    “当真神奇。”张寻试探着张嘴说话,竟如在陆地上一样轻松。

    源源不断的空气透过溺草的摇摆传入肺部,手脚好像变成了鱼鳍和鱼尾,几乎感觉不到水的阻力,仿佛在水中奔跑一样。

    两人顺着血迹一路追去,很快发现前方隐约有一个不断蠕动的黑点,血液正呈放射状从黑点处喷射出来,渐渐与水融为一体。看起来黑沼因为伤重体力已渐渐不支,它之所以不断游向湖底,除了想逃脱追击外,定是想用湖底的低温缓和伤口的痛感。

    虽未回身,但鳌精依然感觉背后不断有危险逼近。求生的本能驱使它拼命划动短粗的后腿,扁长的棱状尾巴将泥沙混入水流向后喷出,暂时阻挡住了两人的前进路线。

    沙石扑面袭来,张寻被打得踉跄了几步,怀中揣着的溺草险些掉出来。溺草刚一离开胸前的位置,水便立刻疯狂涌进他鼻孔和嘴里,把他呛了个半死。他忙闭住气息,一把捞住溺草,重新塞进衣襟里,双手将衣服严实地合上。

    随着沙石不断翻涌而出,黑沼前方渐渐出现一个大洞。两人方才明白,原来鳌精使出这一手,是想在湖底制造一条逃跑的通道。如果让它得手,就算到时候能追上去,也难保会有什么不测情况发生。

    张寻咬咬嘴唇,告诫自己千万不能乱了阵脚,要借其优势,变其劣势......等等!就是这个!

    张寻将鬼手举至额前,凝神闭目,以强烈的意念驱使其变化形状。渐渐的,从小臂周围慢慢长出数个血肉凝成的空洞来。

    夙夜在被胁迫期间,虽也没少被黑沼各种打骂责罚,但跟这只怪手造成的窒息压迫比起来,那些简直都算不了什么。但她两手紧握,不断暗示自己,无论如何要相信公子。反复数次,眼中的惊吓渐渐退却,露出了几许坚毅的神情。

    同时,张寻将几张符咒夹在指间,口中开始喃喃吟诵咒文。

    随着咒语在他口中猛地收住,鬼手上的空洞突然剧烈蠕动起来,周围的水流被源源不断吸入其中,手臂像吹胀的气球般猛烈膨胀起来。紧接着,他大喝一声“敕”,鬼手吸入的水如猛虎下山般向一心想逃的黑沼喷涌而去。

    但这却并非一般的水流!它所袭过的地方在一瞬间竟全部被凝结成了冰块!原来少年正是利用黑沼最擅长的水遁,将冰咒文力量注入鬼手里,将水流吸入之后附着冰咒文的力量加持,再行喷入湖中,便可以形成如此晶莹辉煌、但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冰柩。

    当黑沼发现周身的水正在急速冷却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被冰冻符咒加持过的水流撞上鳌精的身体,分成数股向后流去,冰符咒的力量很快渗入周围的湖水中,鳌精甚至还来不及挣扎,整个身体便被不断蔓延的冰层牢牢封入其中。它愤怒地大声吼叫,但声音却无法穿透厚厚的冰层。冰层逐渐凝固加厚,它感到生命的能量正在一点点流失。

    湖水渐渐平静下来,少年将鬼手变回原形,和夙夜一起随着水波慢慢游到封住鳌精的冰棺前。

    鳌精想开口咒骂,但是嘴巴张张合合,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冰柩已将灵力传导到它身体的各个部位,剥夺了它的感知、摧毁了它的听觉神经,让它已经变成了一具庞大的空壳。

    当两人一起出现在冰棺前的时候,鳌精眼中出现了一丝回光返照。它拼命睁圆了两只不大的黄色眼珠,凶狠地看着面前的敌人。

    好像在说,有本事把我放出来,看我不吃了你们!

    张寻长叹一口气,缓缓抬起右手,将五张雷电符咒扔了过去。

    “五雷正法!神形俱灭!”

    结界内的惊涛骇浪丝毫没有惊动到外面。流云空尝试了各种办法,也无法撼动结界一丝一毫。这让他愈加担忧张寻在里面的情况,生怕他已遭遇不测。

    他从背着的百宝箱中取出一副古旧的罗盘,以右手平端,左手在上面轻浮而过。在这一拂之下,罗盘上的司南竟自己旋转起来。他伸直右臂,将罗盘放在结界之前,左手结成符印,闭目吟诵咒文。

    这是流云空的师傅传授给他的最强解印术,要耗费掉他不少的法力,就算能够解印,但恐怕也让他没有太多力量应付接下来的大战。只是此刻那萍水相逢的小兄弟生死未卜,他不得不兵行险招。

    罗盘和结界上不断闪出同样的金色符文,降魔师感到结界的力量正在慢慢消退。这结界的施法者灵力应该不弱,怎会出现这样蹊跷的状况?他心中疑道。

    但不容他多想,也许此刻是最好的破界之际。他继续将灵力传递到罗盘上,金色符文以更快的速度在罗盘和结界的表面不断呈现。

    突然间,降魔师脚下的湖面开始剧烈翻滚起来,他还未来得及判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连续五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如天威神怒般接踵响起,伴随着冲天水浪直击天穹。同时,紫色的结界上也接连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闪亮符文,随着符文一个个碎裂,结界的一角张开了一个巨大的缝隙。

    “好强的雷咒印,比我的坎离雷电威力更甚!”流云空在惊愕之余站稳身体。既然结界已碎,那施法者定是已死。难道是刚才那五声巨大的雷鸣所为?雷鸣似乎是从湖底很幽深之处传来的,能在水中爆发出这样强大的力量,释放这雷咒法的人一定不好对付。

    真是这样,那小兄弟恐怕就更是凶多吉少了。流云空想到这里,轻声念出真言,驱散日轮神蜂,随后身形一飘,闪入结界的裂隙内。

    流云空从裂隙处闪进结界内,身体始终保持着高度的戒备。他可以感到结界的力量已被完全毁灭,但即便如此,他仍不敢有丝毫大意。一只手牢牢攥住降魔杵,眼光不断向周围扫视。

    空气中还弥漫着残留的硝烟味。他信步走到结界内浮岛的中央,在确认并无危险后,慢慢弯下身子,将降魔杵放在地上,两掌合拢,嘴唇碰触,念出真言。

    随着真言一字字吐出,湿润的地面上渐渐浮现出大块的黑色,慢慢由棕转紫,最后竟幻化成影影绰绰的血红。从血红色中透出无数张哀嚎的人脸,拼命挣扎着,仿佛想逃脱这红色的桎梏。

    “这妖孽究竟残害了多少生灵啊?”

    流云空心中一寒,低声念道。剑锋般轩朗的眉宇间流露出浓重的憎恶。他盘腿坐下,取出一卷古旧的书册,忽地展开,平摊在地面上,奇怪的是这书册纸面洁白如镜,上面居然一个字也没有。

    降魔师闭目凝神,将一只手按在书册上,口中默默吟诵。渐渐的,他身上浮现出缕缕金光,照在潮湿的地面上。金光顺着他的手臂传导到书册上,竟将地面上的血红色全数吸入其中,纸面上兀自勾勒出一个个名字,地面上的人脸也越变越少,最后全部消失不见了。

    流云空拭去额上渗出的汗珠,将书册合拢站起身来。他亲见这些因被妖魔折磨的灵魂无法成佛,怨念被困于结界之中,便用“白衣慈航咒”超度了他们。这也能让他心里好过一些。

    究竟是谁犯下这等血海滔天的杀孽。降魔师仔细地在浮岛上搜索着,很快发现岛旁岩石处散布着稠密血迹。他疾步上前,弯腰用手指沾上一些血,放在鼻翼边闻了闻。

    “人类的,还有妖血。”他自言自语道,脸上却透出疑惑来。“难道张小兄弟已经遭遇不测?”

    他痛苦地闭上眼,感觉是自己一时大意才让刚结识的小兄弟遇到不幸,这种似曾相识的无力感深深折磨着他,像一只巨掌死死掐住了他的脖颈。

    年轻的降魔师突然发现旁边岩石缝中夹着一抹绿色。他拾起一看,原来是一块被撕裂的布料,上面充溢着馥郁的芳香,但其中也夹杂着淡淡的妖气。不知怎的,降魔师周整的脸庞立刻被戾气所笼罩,他的手紧紧攥着布料,仿佛要把它撕成无数碎片,牙齿用力咬着嘴唇,连咬出血来都浑然不觉,齿间迸射出怨毒的话语。

    “终于找到了……终于让我找到你了!”

    他“霍”地长身站起,手中降魔杵狠狠击向一旁的岩石,岩石应声碎裂成粉末。他踉跄的走了几步,恍如陷入疯魔般。流云空注视着空气中的虚无,跪在浮岛的岸边。

    静静流动的湖水让他失去了追踪的气息。年轻的降魔师长久地瞪视着幽深的湖面,仿佛要用眼中仇恨的火焰将湖水全部蒸发掉一般。他将绿色布料慢慢举至眼前,脸上浮现出前所未有的狰狞。

    “你是逃不出我的手心的。我一定要让你偿还一切!”

    张寻“呼”地从水中冒出头来,爬到还在湖中慢慢漂浮的小船上。船上的酒菜完好无损地摆着,刚才的一切仿佛只是场梦魇。

    他翻了个身,将身体靠在船舷边,抬头仰望着如黑宝石般剔透的夜空,长吁了一口气。船舷旁的水面上,夙夜也慢慢浮了上来,静静地注视着他。

    他眼角觑到夙夜,忙直起身来,郑重其事地道:“刚才多谢姑娘从旁相助,才能够除掉这个妖魔。对了,这个还给姑娘……”

    他从怀里摸出溺草,双手捧着递了上去。

    夙夜伸出手,用袖摆轻触了一下溺草,小小的植物仿佛水滴投入大河般,发出一阵柔光,随即和女孩的衣服融为一体。

    这个举动却让张寻如梦方醒,自己和眼前的这个女孩绝非一路人。他是因为听到夙夜的歌声才会糊里糊涂闯进结界之中的,若不是自己有道术护身,恐怕早成了怪物腹中的餐点。虽然这女孩看上去温柔娴静,但是她毕竟是妖,而且曾助纣为虐,伤害过无数人命。

    他再睁开眼,强迫自己在眼神中揉入一抹冷酷。这眼神直视着夙夜,让她感到如坠冰窟。那是形同陌路、拒之千里的神色。女孩明白他的心思,人妖殊途,这终究是不争之事实。

    正想着,张寻突然袍袖一展,伸出左手。

    夙夜大惊失色,以为他将要用刚才的怪手来攻击自己,惊叫一声,身体疾退数十步,激起一片纷乱的水花。

    但少年并未攻击,只是用手扶着船舷站起来。他长身而立,用异常严肃的口吻说道。

    “夙夜姑娘,在下相信你被黑沼控制,所做之事皆非本意。但你以歌声诱骗人供其食用,这亦是不争的事实。纵使无心,亦是为恶。但在下念及你能将功补过,助我收复妖孽,不会再为难你。但望你日后好自为之,多行善事。”

    说完他便转身划船离开,心里还惦记着走散的流云空。

    划了一会儿,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水声,他回头望去,发现夙夜紧随其后,不由得怒道。

    “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今后,请让我跟在你身边。”少女眼角还有未干的泪水,口中竟吐出如此坚定决绝的语句,即使黑沼再生,也无法撼动她的决定。

    “你说什么?简直是胡闹!”少年怒道。他深知人妖难以共存,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回到往日平静的生活中,但这女孩却不能体会自己的一番苦心。

    “你是妖!我是修仙道之人!你应该知道你我之间势不两立,现在放你一条生路,已算格外开恩,还不快点离去!”

    他边说着,边快速划桨想甩开女孩,语气毫无感情。

    “公子若是真心修仙道,便应以情感物,教化于我,又怎能这样一走了之?说什么人妖殊途,这难道也是帮我吗?”

    少女倔强地紧跟着小船,不停说道。

    少年见甩不掉他,气急败坏地将桨扔在一旁,没好气地说道:“天地之间自古流传的便是这个道理。你是你,我是我,若不是因为黑沼,我们本不会相遇。你要跟我谈修仙道之人该怎样作为,我告诉你,仙道魔道本就势不两立,我应该用五雷正法把你也一起轰得神形俱灭才是!难道这就是你要的?”

    夙夜看着一脸愠怒的少年,眼神中反倒只剩下平静:“就算黑沼已死,他带给我的罪恶还会一直围绕着我,他毁掉的一切都已经不会再回来了。你不希望我再像以前那样,做伤天害理的事情。那你就用你的眼睛盯住我,用你的手牢牢牵住我,让我不要再回到那种噩梦般的日子。”

    “你……”张寻无言以对。他明白孤独的滋味,他也明白被抛弃的感觉,他几乎快要答应她的要求了,但却莫名的开始烦躁起来,太多的事情压得他几乎快失去方寸。“简直胡闹!我现在身负重要使命,自顾尚且不暇,哪有精神照顾你!”

    “是何重要使命,公子不妨说出来,说不定夙夜能够为你分忧?”

    少女明亮的眸子闪出渴望的光芒。

    只要有一点点希望就不想放弃,这点简直和我完全一样,但是最后岂不是还是要被别人抛弃。

    张寻无法直视她渴求的眼睛,别扭地转过头赌气式地嚷道:“师傅要我寻找皇龙血脉,兹事体大,不容儿戏。跟你说这些也不过是浪费时间。”

    夙夜眼睛睁得大大的,莞尔一笑:“公子所说的皇龙血脉的所在……或许我真的知道。”

    “夙夜姑娘又怎会知道皇龙血脉所在?”

    少年在水中轻轻划动着身体,向身边的女孩问道。

    两人复又潜入了西湖之中,各种奇诡的岩石和游弋的水生植物从身边掠过。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夙夜只不过是西湖中一朵平凡的莲花精灵,怎会知道皇龙血脉如此大的秘密。

    “这是我们莲精约定的秘密。”因为有了生气,夙夜宛如艺术品般精心雕琢的面庞更显灵动。“虽然平日里我只喜欢独自唱歌,但是对这秘密多少也听姐妹们提起过。只是如今,姐妹们都已经……”

    想到那些罹难的姐妹,女孩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张寻常年在深山修炼,少与人接触,加上天生口拙木讷,遇到这样的情景竟不知要安慰两句,光是这点都不知被那个古灵精怪的师傅嫌弃过多少次。

    两人之间突然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沉默里。

    好在不久,夙夜突然停止前进,淡绿色的衣袖在水中轻轻摇动,好像和水波融为了一体。她看了看四周,很肯定地说:“就是这儿。不会错的。和姐妹们描述的基本一样。”

    张寻也停下来看着周围。水底松软的泥土和细碎的砂砾,长在其中的水草,以及奇形怪状的岩石。和普通的湖底并没有什么区别。

    “皇龙血脉在这儿?”他回过头茫然地对着夙夜。

    “这湖里每一寸每一分我都很清楚,她们说的一定就是这儿。不会错的。”夙夜焦急地辩解。她太渴望贴心的伙伴在身边的温暖了,哪怕要她做得再多。“但她们也说过,要进入放置皇龙血脉的地方,还需找到其他的法门。”

    “那,还要做什么?”

    “这个……我也忘了……”夙夜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声音越来越轻。她游到湖底,细心地翻弄着湖底的软泥和细沙,想从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来,心里不停责怪自己,当初哪怕多分一点心思,听得更清楚些也好啊。

    张寻眼角觑着夙夜忙碌的身影,也不忍责怪她可能让自己白忙活一场,吁了口气:“这湖底看起来都差不多,就从这一块慢慢找起吧。”

    虽然有溺草的保护,水并不会进入眼眶,但他还是感到眼睛有稍许酸胀。他轻轻揉揉眼睛,手指离开的一瞬间,他突然发现一道光芒在附近的一块岩石上稍纵即逝。他狠狠地闭上眼旋即睁开,那道光芒再次清晰地浮现出来。

    “夙夜,你先让开一点。”随着张寻的指令,少女奇怪地起身游到他的身边。随即,少年将全身灵力汇于脑海,眼睛周围的脉搏剧烈抖动,瞳孔的颜色由黑转绿,慢慢虚化成蓝色的幽光。

    原本黝暗毫无生气的岩石上,清晰浮现出闪烁的光斑。果如少年所料,在这岩石上印下了灵力符文,没有窥灵能力根本无法发现。他仔细四顾,刻着灵力符文的石头共有九块,均匀地分布在空旷的湖底。符文形状各异,似乎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这到底代表什么?”张寻凝神注视着其中之一,眼里的光芒投射在符文上,交织出复杂的颜色。

    就在阴阳眼和灵力符文应和的一瞬间,突然从符文中射出一道光线,依次传递到另一个符文处,依次投射,将九个石块连成一圈。同时,湖底中央的软泥里发出沉闷的轰鸣,正中慢慢浮起一个圆柱形的台座。

    台座上雕刻着三只互相缠绕的虬龙,龙身上镶嵌着各种珍贵宝石,光华夺目。台座的顶端,一只精雕的龙爪抓着一个黑曜石圆球。

    他小心翼翼走近察看。这龙雕得巧夺天工,上面的宝石更是价值连城,看起来定非出自凡人之手。

    夙夜也跟了过来:“公子,你不妨再像刚才那样看看那个黑球,可能会有什么变化。”

    张寻觉得她言之有理,再使出阴阳眼,加强灵力,将其一波射入黑球中。慢慢的,球体中央出现一个旋转着的灵力漩涡,漩涡逐渐膨胀,渐渐超出了球体承受的极限。只听“轰”的一声,九束光芒从球体内核澎湃涌出,直接击打在九块形状各异的岩石上。

    一个接一个的,九块岩石上的灵力符文依次亮起。这次即使是没有窥灵之力的夙夜也能够清晰看见。积蓄了大量灵力的光斑闪出奇诡不定的光芒,灵力在其纹路上游走逶迤,复又折射回去,重新汇入黑球之中。

    紧接着,黑球上依次亮起九个闪亮的符文,整座雕塑上的珍贵宝石也逐渐发出耀目的光芒。

    两人不约而同遮住眼睛,抵挡扑面而来的强光。强光慢慢散去,两人放下手,眼前的景象让他们不禁惊呼起来。

    原本堆积着黑色污泥的湖底,此刻变得如同湖面一般清澈明净,仿佛镜面一般晶莹的湖底上,反射出一个倒置的湖面,如同西湖的倒影。镜面投射出的景象中间,赫然伫立着一座威严的大门,拱形门上盘踞着一条张牙舞爪的虬龙,龙身上闪耀着九个不同的符文。

    还未等两人从惊愕中醒悟过来,明镜一般的湖底上面又浮现出四行苍劲有力的大字。

    九子龙生

    神州万象

    帝气民脉

    八荒齐伏

    字迹稍纵即逝,如被无形之手抹去了般。

    夙夜兴奋道:“公子,定是这里。这里就是九子迷宫。”

    可张寻的脸上却露出羞惭的神色来。

    “夙夜,我刚刚其实还......”

    夙夜修长的睫毛微微一抖,笑意从眼角浮现出来,抬手捂住张寻的嘴,用如泉水般清润的声音道:“公子,事不宜迟,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吧。”

    她明亮的眼睛如同黑珍珠般澄净,里面闪耀的是对自己全然的信任。张寻只觉得心头一热,充盈全身。他重重的点了点头。

    两人的身影在明镜般的水面抖动了一下之后,恍如通过了时空交错的隧道,立时消失了踪影。很快,台座随着隆隆之声重新陷入泥中,九块岩石上光斑渐渐消隐,湖底恢复了往日的景象。

    一尾通体鲜红的鲤鱼缓缓从湖中游过,在软泥上停留了片刻,立刻甩动着匀称的尾鳍,很快地游走了。

    威严的大门伫立在二人面前。整个门的形状若盘旋之龙形,龙的下颚和四只凌厉的巨爪扣住门的四沿。门上方的拱形横梁上,从左至右排列着刚才雕刻在岩石上的九个符记。厚重的门上连一丝缝隙没有。

    张寻围绕着门来回走动,企图找到进入的方法,却发现这门的后方蜿蜒着的竟是巨龙的身躯,和门前龙首浑然一体。这迷宫的设计者真是匠心独运,居然将龙的形状照与迷宫融为一体,这样岂非是极其贴切“九子迷宫”这个名字。

    他谨慎地伸出手企图触摸大门。就在他的手指碰上冰冷岩石的一瞬间,镶嵌在门上的雕刻龙首居然自动打开巨嘴,从里面喷出一股灼热的火柱,扣住门边沿的四只巨爪中也射出四束强烈的电光!

    粗大的火柱和雷电轻松冲破水流的阻隔,全数击中他的身体。随着一阵火花闪耀和雷光轰鸣,张寻软倒在地。他的手指刚刚离开大门,电火便立刻停止。

    夙夜甚至还来不及叫喊。她刚想跑过去查看情况。却发现张寻喘着粗气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惊魂未定地用手按住衣襟,粗麻布之下淡红色的水滴状胎记如同心脏般在胸前静静地跳动着。

    这胎记……在他支离破碎的记忆里,似乎这胎记已经救过自己不少次了……

    好像曾经在山崖上,这红光便在他的眼前闪烁过,那时下着雨,漫天的乌云和雷声……

    还有满地焦黑的尸体,和那种充盈在空气间的腐臭味道……

    头好疼,他想到这里,脑袋里便发出一阵针扎般的刺痛。脚一软,整个人又歪倒在地。

    “公子,你没事吧。”夙夜飞奔过来蹲在他身边,仔细查看他身上有无伤痕。冰凉的手指划过少年滚烫的皮肤,如同被炙烤般,她连忙收回手,白皙的脸颊飞红了一片。

    张寻别过头干咳了一声,揉揉酸痛的身体,指着大门转移话题:“按理来说迷宫应该也有千百年历史了。这门上的灵力怎还如此之强?难道释放结界的人就在这迷宫之内?”

    “那怎么办?公子。这里守卫如此森严,皇龙血脉定是在里面。还有其它可以进去的地方吗?”

    “你让我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张寻微闭眼帘,脑海里快速过滤起平生所学,眉头越锁越紧,过于绷紧的神经带动起牙床无意识地摩擦起来。

    夙夜不敢惊扰,只能陪在旁苦思冥想。突然她心窍一动,猛然想起一些事情,忙开口提醒道:“公子,刚才你不是能发现常人看不到的灵力吗?说不定也可以如法炮制?”

    对啊。我一心想着要毁掉结界,看起来此法不通。用阴阳眼看出灵力的流动,顺势而为,说不定正是破解之法。

    张寻再次驱动灵力,双手十指互触,两手之间窝成一个空洞,嘴里吟出一串咒语,身体随之轻飘飘地浮了起来。

    他用御风之法慢慢飞到与龙首平行的方位。

    石雕的龙首微张着巨大的嘴,两侧的龙须气势惊人地纵横游走着,有人头那么大的眼珠炯炯有神地射出逼人的光芒。

    龙眼中闪烁不定、呈圆碟状的光芒在黑曜石般锃亮的眼球中心,不断地变幻着形状,如同夜空璀璨的星河。眼球的形状质地竟与刚才进入迷宫前遇到的黑曜石球体一般无二。

    他如法炮制,但事与愿违,阴阳眼中的蓝芒好像泥牛入海,一去不返,龙头的眼珠没有任何异状。

    “怎么会?难道不是这儿?还是我的方法错了?”张寻不免心焦起来,下意识地啃咬着指甲。

    栩栩如生的龙首在他眼前晃动着。突然他灵机一动:“不对,两只……对啊,两只眼睛,一定要用两股灵力。”他挠了挠竖起的头发,面露难色。“不行,我只有一只阴阳眼,怎么能同时射出两股灵力。”

    “公子,不如试试这个。”夙夜轻轻飘至他身边,手里捧着刚才台座上的那个黑色圆球。“也许这个可以……”

    张寻恍然大悟,忙从她手中接过黑球,平端于眼前。黑球竟慢慢自行在他掌中旋转起来。

    阴阳眼中的灵力准确地照射在球中的漩涡里,急速旋转的漩涡将灵力一分为二,射向两只龙眼。

    他感到灵力不断从阴阳眼中涌出,眼球几乎快要爆炸,球体旋转得也愈来愈急促。就当他几乎快要撑不住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声吱呀的响动。

    龙头慢慢向上昂起,上下颚咔咔的张开,从里面喷出一股强劲气流,恍如巨龙的怒吼。

    原本握住大门上沿的两只龙爪慢慢往前方伸出,随着龙头和龙身的蠕动缓缓降落到地面。粗壮的龙爪伸开三趾,平放在前方。九个符号依次在爪心闪过,上面赫然出现一张洞开的拱门!

    张寻方才不得不佩服夙夜观察之细致入微。若没有她从旁相助,自己也许要在这里耽误不少时间。

    原本自己还以为她会是个拖累……他调整了一下气息,控制住体内游蹿的灵力,回头道。

    “夙夜,我们进去。”

    这是两人结识之后张寻第一次直呼其名,夙夜愣了愣,仿佛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还有些恍惚,但是很快,她的眸子便被兴奋的神色所填满。她兴奋地应了一声,随着张寻走进龙爪中的大门里。

    大门在两人身后缓缓闭合,一切又恢复到平静之中。

    一条鲤鱼慢慢地“游”了过来,诡异得如同在空气中飞翔。覆盖着金色鳞片的鲤鱼不断甩动着匀称的鱼尾,腮部不断开合,向迷宫的大门慢慢靠近。

    远在千里之外,幽深地窟的帝王行宫内。

    巨大的朝堂上方呈现出一张由无数条光纹织成的地图,上面散落着各种不同的符号和印记,山川、河流以及村落的分布尽收眼底。帝王端坐在重重帘幕之后,抬起手指,向空中闪烁的地图指去。

    “嗤”地一声,随着手指的指示,地图上闪出一个红色的浮动印记。帘幕中的帝王轻舒了一口气。

    “多谢君上,十八府君已派属完毕,臣立刻督促他们尽快上任。”

    低沉的声音从殿旁角落的黑暗处传来。

    “有劳爱卿。爱卿可随时监督十八府君,不能有丝毫懈怠。”

    “臣领旨。”黑影融入黑暗,立刻没了声息。

    眼看这重要的事情完成了,魁梧的身躯从龙椅上站起来,带起帘幕轻轻摆动。金色龙椅的一侧,正站着一位凝神静气的女子,她拥有娇美的身材,却用黑色的斗篷遮挡起来。

    见男子起身,她上前俯首:“君上连日忙碌,想必已经很辛苦了。请您以龙体为重,早点休息吧。”

    “不妨。此事虽了,下面的事又该来了。万民安康,便是孤最大的宽慰了。”

    “君上,影狩办事沉稳老道,十八府君一定不会让陛下操心。倒是跗骨……”

    “跗骨怎么了?”

    女子跪在地上,头埋得更低:“臣妾不敢妄言。”

    男子笑了笑,道:“镜惑,你还真是拘泥于这些虚礼。好,孤恕你无罪,有什么想说,直言无妨。”

    这名叫镜惑的女子方才直起身来,正色道:“跗骨多疑且行事冲动,九子迷宫传说甚广,但书中鲜有记载,恐怕他……”

    “你是说,以跗骨之力,就算找到九子迷宫,也未必进得去?”

    “君上明鉴……”镜惑忙重新低下头。“……以臣妾对跗骨的了解,恐怕十有八九会说中。”

    “如果你担心跗骨骄横自大会遭遇不测,尚有可原。”帝王背过身子,宽大的鎏金斗篷拖在地上。“不过,若你担心跗骨进不了九子迷宫,那倒当真是杞人忧天。”

    “君上,为何您如此有把握。”镜惑心有疑虑,不肯作罢。“九子迷宫深藏重宝,机关重重。五天将军之中,论才智,跗骨最末,恐怕难以完成这么重要的任务。”

    “正因为是去九子迷宫,所以孤才毫不担心。”

    “君上……”

    帝王手一抬,笑着打断了女子的话:“因为九子迷宫,便是孤亲手设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