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锦国做官虽然才两三月,但我已然晓得办大事不能少了赵孟清。于是临去邱府之前,先带着伞敲了赵孟清家的大门。今日略有不同,只敲了三下,门便打开了。
我弯腰作揖,满脸堆笑:“赵大人晚上好哇,今日这大门有点好敲哇。”
他把手上握着的一件厚披风系在了我身上,又顺势从我手中把伞接过去,淡定道:“今日下了雨,怕你在外面冻着了。”
“哟呵,赵大人这是在关心本首辅?”
他低头望住我,目光温润:“我委实怕你又病了,你瞧我多心疼你。”
这话惹得我牙龈酸麻:“你是不是怕我又病了,留下你一个人处理接下来这一堆事。”
他只笑了一笑,随后看往别处。
为了不耽误接下来的大事,我默默把披风裹得更紧了一些,抬头看了看,觉得眼前这人比五月刚见时清减了不少,忍不住嘱咐道:“赵大人也要保重身体才是,身子骨是我二人接下来艰难岁月里的本钱。”
已经踏进雨中的赵孟清闻言回头看了我一眼,温声笑道:“你还能明白这个道理,说明还未走火入魔。锦国兴衰存亡是大事,你的身子健弱好坏也是大事。天下之大,做个花花蝴蝶自在逍遥也很好,不必非要做飞蛾往烈火里扑。”
我往面皮上挂上一份受教的表情:“赵大人说得对。”
邱水望家离赵大人家不过一刻钟的路程,我二人便决定撑伞步行过去,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我忽然想到初见时,赵孟清正在给东启国的星冉公主写情书那一桩事,于是问他:“你那情书和情画作得怎么样了?可有送出去,星冉公主可有回信?”
他啧啧两声,望着巷间烟雨,同我道:“在下已经给那公主写了两百五十封信,作了一百一十一张画了,这些都已送达,只是信使回来告诉我,那星冉公主收到后就把这些送到府中灶房,连看都未看一眼,更别提回个只言片语了。”
话语里虽这般抱怨着,可他的话音里却无一丝一毫地难堪或尴尬,甚至叫我听出几丝愉悦和欢欣来,于是我做了一个合理的推测:纵然美人一直未回书信,但赵大人的情书一定还会继续写,情画也一定还会继续作。
消停已久的八卦之魂又有死灰复燃的迹象,我听到自己轻咳了两声后问道:“倒不知那个星冉公主是个什么样的姑娘,能让赵大人如此……咳咳,锲而不舍。”
赵孟清自伞下低头盯住我,我发现他同别人讲话的时候总喜欢看着那人的眼睛,“首辅大人,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脚步蓦地顿住。隔着一重雨幕,我从他的眸子里看到自己惊讶的模样。
“怎么了?”他怔怔开口。
我也说不清自己怎么了,可这个问题叫我十分不安,脑海中轰然映出万万千怪诞诡谲的场景,叫我呼吸都有些难。我攥紧手指,尽力让自己稳下心神,过了很久才失笑道:“你方才的问题好像吓到我了。”
一向从容的赵孟清也开始慌张,指尖探过雨幕若一片沾了水的羽毛,轻盈又温柔地落在我额头上:“为什么会吓到?”
喉中溢出些涩然,叫我开口的声音都哽了几分:“脑子里忽然闪出些奇怪的景象,有姑娘,有公子,大多很年轻,我背着他们取了不知道哪里来的血,又面对着他们,递上了混着血的茶,很奇怪对吧?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我很清楚喝下茶去的人就回不来头了,他们……最后都会死去。”
“秦不羡?”耳边响起他慌乱的声音。
“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好姑娘。”我说。等水泽自眼眶滚滚落下一路滑到脖颈里,我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在哭。
他将我的眼泪一点一点揩掉,然后温柔地对我说:“你病太久了,这些都是梦的事,都是虚妄的,是幻想出来的。那些姑娘和公子,并不存在。”
我深吸一口气,纵然有强烈的感觉告诉我这些事情真切地发生过,可还是在心里寻了一个安全的角落叫自己暂时躲进去,“也许罢。”
“不羡,你暂且收一收情绪,我们快到邱大人府上了。”他道。
我赶紧背对着他,冲着稀疏的雨水,深吸了几口气,背后响起一阵轻笑。
“你笑什么?”我回头皱眉道。
他浅浅笑着望向前方:“没什么,只是觉得你这样着实可爱。”
我:“……”
工部尚书邱水望这个人,陈兰舟已经帮我打听得差不多了。怎么形容这位尚书大人呢?我想有一个词很合适,进门前同赵孟清稍作交流,他也觉得这个词非常合适,该词便是——
墙头草。
邱大人做官十年,历经了三个皇帝,从锦国前前皇帝卫朗、前皇帝卫添再到现在的皇帝程遇,每一次皇权更迭都伴随着巨大的朝堂动荡和疯狂的血腥争斗,可邱大人却在这样乱到不能再乱的朝堂里,如原上杂草一样,野火烧也烧不尽,春风吹来又重生。近两年来修为更深了一些,甚至达到了石中竹那般千磨万击还坚韧,任尔东西南北风的道行。
风往哪儿吹他往哪儿摇,风不吹他就像在水中一样三百六十度晃荡,今天拍拍浊党的马屁,明天夸夸清流的品行,闲来无事就蹲在墙头察言观色分析形式,做出摇摆的姿势等待着下一场风的到来——集墙头之大成,聚草类之精华。
这也是本首辅为什么会在一众请帖里选中他的原因,他夸本首辅比任何人都要好,情愫充沛,辞藻真切,感天动地,泪流满襟,本首辅一日三看,心疼不已,终究不忍卒读,略过中间二三十页,翻到帖子最后一页,只见他说自己落笔时面向家堂方向长跪不起,写下了最后这段话——
“水望九岁之时,父母双双云去,成人之后虽官至尚书,略有寒宅,稍积储蓄,却无处可寄孝养之情,徒留万重风木之思。老牛舐犊,慈乌反哺,每观此景,涕泗涟涟。听闻秦大人年过三十,却膝下无子,想来必有不得已之情由,无处可享兰亭桂芳之欢愉。若秦大人不嫌弃小人,小人愿承欢膝下,侍奉您老左右。”
本首辅看到这里已然虎躯大震,直到目光落在最后,更觉晴天展开硕大几个霹雳,然后哐哐砸向本首辅的脑门。
“亲娘在上,请受孩儿一拜!
——邱水望,娘亲亦可唤孩儿乳名,多宝。”
本首辅以三十岁高龄,凭空多了一个四十岁的儿子,岂有不上门之礼?
于是合上帖子便叫疏桐准备礼物。当然这礼物只是形式而已,送给这亲儿子的大礼还在后头呢。最近即将进入夏日多雨的世界,我翻看了去年工部的记录,得知最近两年,每到七月黄河便泛滥,去年的河堤朝廷便没有人去修过,任由中游的百姓田地房舍被淹,十万灾民流离失所,最后活下来的不过万余人。
当然后面这些并没有记录在工部,是陈兰舟自坊间听说的,他觉得此事与邱水望应该有关,于是告诉了我,我心痛不堪,曾希望这是坊间的谣传,于是拿此事询问了游大哥,却不幸地得到了他的证实。
吾儿多宝,修堤筑防这个大工程,是娘亲送你的第一份大礼,你可万万要接住了,墨辜负娘亲的厚望哇。
我深吸一口气,敲了邱府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