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这门,卫期借我穿的这一身天青绸衫也已经被剐蹭得不像样了,我心下一横,索性脱了外衫,捋了捋未束的头发,只穿着中衣就三步并作两步地往王府大门奔去,万般紧急的情况下,我脑子里竟突然想起昨日饮酒时,自己撩起外衫不见中衣、只见白花花的大腿的场景,思索了一些关乎颜面的哲学问题——
我是谁?
我在哪儿?
身上这中衣是谁给我穿上的?
这般想着,自己已经出现在王府门后,此时正转身关门闭客的墨袍子,听到脚步声后回头,看到蓦然出现的我,眼睛陡然睁大,目珠子几乎要掉下来。
门外火光不减,万千朝霞于天际出现。
他站在那里,脸颊一半是白霜,一半是彤光,银线云纹路的衣袖垂立身侧,凉爽的晨风吹起几缕散落的长发,九重天上的神仙,怕就是生着他这样好看模样,这世间千般景象,不及眼前公子风华的万分之一。
我不敢多打量,装模作样打了个酒嗝,脚步踉跄地走到门口,尽量将脸露出来,好让门外那些禁军看个清楚。
“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本首辅不过同崇安王喝个酒,你们都拿出这样的架势,若是改日我同崇安王入了帐,你们还打算把王府拆了么?”我训斥道。
这句话说完本首辅就后悔了……
老脸登时滚烫——我,我方才是打了个甚比方来着?
入……入帐??!!
被这句话雷到的不只有本首辅自己,还有那位禁军首领,他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慌忙下令收了箭矢,对我倒头便拜:“扰了首辅大人的清梦,在下万分惶恐,还望首辅大人消消气,吾等受命于陛下,不敢抗旨不尊。首辅大人现在……现在可回去继续睡、睡觉。”
我强撑着面皮,装出睥睨的姿态,一脸萧肃道:“崇安王殿下也被你们扰了清梦,你要不要同他也陪个不是?”
那首领点头若捣蒜:“吾等叨扰殿下,惊了殿下好梦,还请恕罪。”
墨袍子面色凝重,半句话也没有说,兀自握上我的手腕将我拉回门内,下一秒耳边传来“砰”的一声巨响,王府大门载着它主人的万千怒火,重重关上了。
这声巨响震得我脑壳发蒙了好一阵,这空档被他连拖带拽,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以一种惨不忍睹的姿势,被他死死抵在紧闭着的卧房门后。
“首辅大人官高权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以你做上瘾了是吗?”他胸膛起伏,眼眶猩红,俨然气急了的模样。
“对啊,我做上瘾了。第一次得到这般高的官位,才两个来月就要离开,我怎么舍得?”我抬头,盯住他近在咫尺的眼睛,莞尔一笑道。
“愚蠢!”他被我这不知好歹的模样给气坏了,按住我肩膀的手指蓦地收紧,压低声音骂道,“地狱无门你偏行!秦不羡,你非得要把这条命搭上,才开心了不成?你即便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
他盯着我的眼睛,陡然顿住。
“为谁?”我怔怔问道。
“为了你的游大哥,为了你那个女管家,为了你那位从南国府带过来的俊俏小公子!”他低吼出声,眉头皱得层峦叠嶂山岛竦峙,尽管说了这么多人却好像依然不解气,于是把牵扯到的动物也加上,“本王为了助你逃离,托了层层关系特意找来帝京跑得最快的一匹马,你自己寻思寻思对不对得起它!”
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确实有点对不起那大兄弟,都跑了那么远了,又让它掉头把我送回来。”
他以手扶额,面色愈发绝望,低声自言自语了一阵,我认真竖耳,听到他说:“天若要你死,我也拦不住,随你罢,大不了日后一起入葬……”
我大惊失色:“崇安王殿下想为我殉葬?”
他攥住我的手臂将我压在门板上,以一副被欺负了的委屈模样望着我,仿佛被压在门板上动弹不得的那个人是他,“秦不羡,你能否认真地告诉我,你为何非要来趟帝京这趟浑水?”
他这话问得我也十分不解、万分委屈:“崇安王殿下能否认真地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不让我来帝京?是你之前说的程遇觊觎着的长生之术?我身上到底藏着什么长生之术,为何我自己不知道?”
这几个问题问出来,我觉得畅快了不少,怕他不想告诉我,于是又赶紧补了几句:“崇安王殿下,左右我已经身处你说的这汪浑水里了,你想送我走我是不情愿的,你若是真想保护我,不妨直接告诉我这长生的秘密,我也好做到知己知彼不是?”
长久的沉默与对视之后,他终于松开我的手臂,身子也挪开了一些。
我终于得以从他和门板的夹缝中走出来,捏了捏泛红的手臂,讨好道:“崇安王殿下对我这般上心,应该也不想看到我临死了还不晓得自己怎么死的罢?”
他又默了半晌,最后揉了揉太阳穴,妥协长叹道:“也好,由旁人来告诉你,还不如我亲自讲给你。”可是忽然又想到什么,声音颤了颤,“等等,你不是应该尽快去跟赵孟清讨论精简禁军的事么?”
我猛然抬头:“坏咯……昨天就该跟他去商量的,这下可好了,都快要上朝了,若他被程遇强行请到钟启殿时还不知情,那这差事准就被陈长风抢走了。”
说着顾不得其他,转身开门就要走,可手臂又被他紧攥住拉回来,他一脸愠怒,心境苍老:“你随我来,先找身衣裳穿着,只着中衣就跑出去可真是太……不成体统了。”
于是,他将我领进了他已逝的尊夫人的厢房,本首辅有生之年,得以见到他尊夫人厢房中足足三丈宽的檀香木雕花大衣橱,里面摆满了衣裳。本首辅这厢膝盖已软,隐隐有不受控制自行下跪的趋势——纵然在游大哥和手下四位掌柜的操持下,我在宁国也未曾愁过吃穿用度,但也从来没有买过这么多的裙袄袍衫。
“这些该……该不会都是殿下自己做给尊夫人的罢?”我颤巍巍问道。
他挑了一件洒金梅暗纹的白色长袍递给我,又从妆奁盒中取出一个荷花苞状白玉冠,淡淡开口:“换上罢。”
不知为什么,我看着这身打扮,突然想到了一个略有些沉重的问题,纠结之下还是问了出来:“这一身是尊夫人生前惯常的打扮么?”
墨袍子愣了愣,捏着白玉冠的指尖清晰一顿,抬眸看了一眼刚刚穿上这白袍的本首辅,似有若无地笑了一笑:“对,这身打扮很好看。以前是,现在依然。”
他后面这句话,我并未完全明白。后来想了想,可能是某些画面,在他脑海里深深扎根,未曾抹去,纵然佳人不在,但现在想来却是历历在目,依然如此。
借了崇安王殿下的马车一路狂奔至赵孟清赵大人府上的时候,已近卯时末刻,天光大盛。
然而本首辅敲了很长时间大门才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悠闲散漫的脚步,伴随着一声悠游自在的问话:“是谁在外面敲门啊?”
我赶紧理了理衣袖,隔着大门门板行了个礼:“赵大人,我是新来的首辅秦不羡,有些事情想同您老人家请教商讨,还请您……”
还没说完,就见大门利落地打开,一个青蓝绸衫的年轻公子出现在眼前,袖口上的莲花纹饰好似要活物一般,那清雅的模样如谪仙下凡,纤尘不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