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疏桐在去往宁国的码头上会面,她并没有太指责我,毕竟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且马上要乘船离开这杀机四伏的南国府。
为了避人耳目,我们没有乘坐商船,而是上了一艘运药材的货船,我和疏桐、游大哥也都打扮成商人的模样,原本应当一路顺风地回到宁国,可船将要离岸的时候,好巧不巧,疏桐不小心提到一个人。
“听说你拿着一钱袋金叶子帮画舫上一个公子赎了身?”
她原本是想同我开个玩笑,说这样的话来揶揄我,顺便戳一戳我的八卦,可这句话却实打实地让我想起了一件事——昨夜渡口边船篷内,我曾允诺陈兰舟,今日带他见游大哥,让他跟着游大哥经商。
我几乎是从凳子上跳起来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怎么这般糊涂,竟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呢。
疏桐慌忙起身:“先生,你怎么了?”
“我忘了把他一起带走,”我一边尽可能简短地给她解释,一边走到游四方面前,乞求道,“游大哥,我想让你帮忙去接一个人。”
游四方向来沉着,安慰我道:“先生莫要着急,你先告诉我是什么人。”
“就是疏桐方才提到的那个画舫上的小公子,他叫陈兰舟,这一次若是不跟我们走,他怕是要被他那个在帝京做官的堂哥带走了,”怕游四方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我又道,“他之所以在画舫上做这种行当,就是他堂哥支使的。”
游四方皱眉沉思了片刻,随后眼神坚毅道:“想必先生也知道,这个人同我们本没有什么瓜葛,他的事在我眼中也不算大事。但在他的立场上设身处地一想,或许真如先生所言,这是他重新生活的唯一的机会,所以在下愿意去接他过来。”
我的游大哥便是这样沉着稳重又能推己及人一个好人。
匆忙地下了船,游大哥先代我去了画舫,却听老板说名叫君青的小公子昨夜就离开这里,再没回来过。于是又找来几个眼线,听我描述了陈兰舟的样貌,便朝不同方向奔去,我们便在一个酒楼雅间里等消息。
疏桐敛去了在船上时开玩笑的神情,认真地看着我,温柔道:“敢问先生对那位兰舟公子是什么样的感情?”
我愣愣回神:“嗯?”
疏桐抚了抚我的肩,“我觉得你对这位公子很上心,你是不是对他有些欢喜?”
这是我第一次思考自己对陈兰舟的感情,借着疏桐的疑问,我认认真真地审视了自己的内心。
良久后才确定下来,同疏桐道,“我喜欢他应该是没错的,但我对他的感情却不仅仅是喜欢这么简单、这么纯粹,他是我们的南国故人,我对他有对姐姐对弟弟一样的怜悯和疼爱,对于他,我最希望的是他不用再受这么多的折磨和苦痛,而不是贪图他的美色想要让他和我在一起。”
疏桐替我拢了拢鬓发,轻声道:“嗯,我明白了。”顿了顿,又道,“先生能遇到一个喜欢的人,我们也是开心的。”
约莫傍晚时分,游大哥派出的眼线回来了,说陈兰舟跟着一个公子从城南一个私宅里出来,现在去溪园对面的酒楼吃饭了。
“但时间紧张,我们也不能确定所找的那个人是不是陈兰舟,还得等先生亲自去看一眼。”他们说。
一同出行多有不便,我让疏桐在此处等候,让游大哥在暗中跟着,我换了一身黑色的长衫,匆匆前往他们所说的那个酒楼。
酒楼的后街有个窄巷,夜色四起,窄巷昏暗,我们抄近路从那里走,巷子有百米长,尽头处好像有许多人围攻一个人,刀剑声撞击在一起,以刺耳的声音跃入长满青苔的石墙最后涌入我的耳廓,终究还是隔得太远,我看不清被围攻的那个人是谁,只觉得他纵身翻腾躲避刀剑的时候,身上飞扬而起的墨色衣袍有些眼熟。
兴许不是我想到的那个人,毕竟这世上不止他一个人穿墨袍子,比如今夜的我。于是不再理会这些与我无关的事——我要赶紧去酒楼找陈兰舟。
皇天不负有心人,隔着微微捅破的窗户纸,确定里面吃饭的二人中有一个就是陈兰舟后,我回头,同立在酒楼二楼走廊处的游大哥的眼线欣喜地点了点头,他才放心离去;目光越过二楼的扶栏,同楼下等候的游大哥使了个颜色,游大哥放心地笑了笑。
我付了金叶子,在陈兰舟隔壁的雅间坐下,随便点了两个菜,便把小二打发了出去,关上门后专心致志地听隔壁的动静。
到底不是专门从西域定制的门窗啊,这酒楼的隔音效果同画舫顶楼的茶室相去甚远呐,于是隔壁的谈话被我听得一清二楚。
今夜,同陈兰舟吃饭的那个人,如我所料,正是他那个不甚要脸的堂哥。
只听这位陈堂哥说:“同我去帝京不是很好么,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陈兰舟回答:“在画舫困了多年,外面天光地阔我却鲜有机会去看一看,如今闲下来便想四处走走,而非去帝京做一个无所事事的书坊老板,思来想去只能辜负堂哥的好意了。”
我寻思着这位陈堂哥问的这话有点多此一举,兰州小公子到底为什么不愿意跟你去帝京,你自己心里就没点儿数么?
果然他心里是有数的,只听隔壁沉默了半晌,陈堂哥又开口问道:“小舟是不是怕跟我回帝京,我会再次让你陷入囹圄之地,所以才不愿跟我走?”
陈兰舟嗓音含笑地否认着:“不是,哥哥万不要这样想。”
“你不恨我让你进了这画舫?”
“兰亭哥,”兰舟缓缓道:“此囹圄非真囹圄,瘦骨嶙峋饥惶难忍又想活下去才是。感谢兰亭哥,救我一命,我还活着。”
偏偏是这轻描淡写不痛不痒的语气,叫我听得万分心疼。
“呵呵呵,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哇。”陈堂哥发出一阵爽朗却让我分外厌恶的笑声,紧接着,隔壁传来卷轴铺展开的声音,“听画舫老板说,近日有个年轻的公子给了你不少的金叶子,帮你脱离了画舫,你帮为兄辨认一下,那个公子是不是画上这位姑娘?”
形势似乎急转直下,我不知道那画上的姑娘是不是我,可我无端地生出一阵恶寒:我同兰舟小公子的相识不过是凑巧,而他远在帝京,我们本毫无瓜葛,他怎么会拿着一幅画来追问是否是我?
隔壁的陈兰舟否认得不紧不慢,语气里带着不同以往的沉着与淡漠:“如兰亭哥打听的这般,且画舫的老板也说了,给我金叶子的是一位公子,可画上的却是一位姑娘。”
“她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女扮男装,你只管看她的相貌与那位公子像不像。”
陈兰舟低笑出声,语气却愈发疏冷且不在乎:“莫说那公子和画上的姑娘样貌确实不同,就单说男人和女人,他们除却样貌,也是千差万别的。”
陈堂哥并不死心,话音也带了些审视的意味:“你如何这般自信,觉得他们不是同一个人?”
“呵呵呵呵,”陈兰舟凉凉地笑着,“我同他在乌篷船里、在画舫房间里都解衣宽带肌肤相抵地睡过了,那是个真真切切的男人,不然兰亭哥如何觉得,人家公子会平白无故地赏我一钱袋金叶子?”
听完这番话,我已僵在那里几乎不能动弹。
即便是再傻,我也明白那幅画里的人就是我了,否则陈兰舟不会这么故作冷静地撒谎,也不会把这谎撒得又圆又润有模有样。
那位叫兰亭的堂哥好像是信了,喃喃地琢磨着什么,疑惑道:“既然画上的人并未出现,那他为什么千里迢迢地赶过来,难不成就单纯地为了买一个宅子?”
“不知哥哥说得‘他’是谁?”陈兰舟看似无意又似漫不经心,却问出了我此刻也想问的问题。
陈兰亭嗤笑一声,道:“没什么,一个胸无大志的闲散王爷而已,若不是皇帝陛下对他还有点喜欢,他早就跟着他的哥哥到地府做皇兄皇弟去了。”
“哦。”
陈兰舟就此止住,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可那位堂哥却意犹未尽,继续给弟弟讲着帝京动人心魄的权利和阴谋:“我看皇帝陛下不过妇人之仁,此人曾有藏兵之嫌,继续留着也是祸害,既然他这主动离京没了护佑,我便只能替皇帝陛下解决这个麻烦了。”说到这里灌了口酒,略失意道,“他这人水性好,上次不小心让他跑了,这回远离了那湖,应该插翅难飞了罢。”
“那小舟就祝哥哥一切顺利。”
座椅挪动的声音响起:“为兄先走了,我去看看那边的情况如何了。这幅画留给你,你日后遍游天下的时候,若是见到这个姑娘,便写信告知我一声。”
“好。”陈兰舟说。
从门缝里目送了那位右腿有些跛的陈堂哥,又等了半刻钟确定他没再回来,我终于走出房间,推开了隔壁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