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孟清长叹了一口气,随后笑望着江风,道:“所以我这次借兵,受了东启国不少挖苦。倒是当年被拒绝借兵、又拒绝联姻的星冉公主,给了我一些安慰。”
“她答应把兵借给你?”本王对星冉公主的大度有些吃惊。
“也不是,”赵孟清说,“星冉公主说,我们大锦还未到危难的关头,应该先努力靠自己把这难关渡过去,实在坚持不住的时候再去找她也不迟。”说完沉思片刻,又抬头补了一句,“我觉得她说得很对。”
我也是这样认为,星冉公主这段话确实没毛病。
“接下来的路委实艰难,殿下可有什么打算么?”赵孟清灌下一碗酒,问我道。
我忍不住笑出声,这江上潮湿的水雾却把这笑沁染得透凉,我看着赵孟清,道:“纵然本王接下来的打算听着去十分儿女情长不顾大局,可我还是打算同你说真心话……我想去宁国看一看秦不羡。”我想看看她是否安好,我想亲手把不老琮、把恨丝还给她,她有长命百岁的权利,也有恨我怨我的权利。
赵孟清哈哈大笑,同我碰过酒,端起酒碗举至额前,仰头一饮而尽:“我也许久不见她了,我们可一同去看望她,若你临阵退缩了,你要交给她的东西,我也可以帮你递到她跟前。”
赵孟清此人哪里都好,唯独说话一针见血这一点,十分不好。
从宁国的北码头下了船,顺着某些线索我们先找到游四方,毕竟当年护送秦不羡离开锦国的是他,派人暗中盯着秦不羡的也是他。
私宅见面,故人相逢,个中伤感无以言表,我起身看着游四方从远处跑过来,期间踉跄了几次,顿觉得他腿脚不若之前好使了、人也比分别之时沧桑了不少,我这厢还未开口,他那边便奔至我面前,跪下来,眼泪滚滚落下来,沉声说了一句:“公子原来……还活着,真好,真好。”
伤春悲秋、故人老矣的情绪堵在本王喉头无处发泄,心也好似被绳索困住、扎紧、血水在心窝处激荡,叫我难受得厉害,最后只能望着房梁舒出很长一口气,扶他起来:“我很好,你莫要这般难受。”
游四方站起来,老泪纵横道:“我也来不及同公子寒暄了,我知道公子这次是来找她,公子来得正是时候……你托我照顾的姑娘,她现在不太好哇。”
本王脑袋一空:“不太好是什么意思?”
游四方抬袖子抹了一把泪:“失聪,失明,头发花白,无法下榻,总感觉不几日就要过世一样。”
这短短一句话落入耳中,若一个晴天霹雳当头劈过来。
我愣怔很久,还是身旁的赵孟清先回过神来,攥住游四方的衣袖,激动道:“劳烦,带我们过去……就现在。”
宁国有座雪幕山,与南国府的阳华山隔江相望,只是同阳华山明媚向暖的风光不同,雪幕山山顶常年积雪十分寒冷。游四方说他也曾想不明白秦不羡来宁国后为什么不选一个舒适的住所,非要跑到山顶那么寒冷的地方,后来他看到对面的阳华山,才略微明白。
我斗胆自恋地猜测这与我有关罢:
阳华山曾经有一个不老门,在那里,我曾是她的师叔,山下不远处一个小山头,我曾同她在一棵系满红绸带的树下,念过一段话:
“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大车啍啍,毳衣如璊。岂不尔思?畏子不奔。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傍晚登山,一路曲折艰险,登上山顶、看到秦不羡的住所时已是次日清晨。
山风浩荡百里不减,沉沉雪雾萦绕山头。
近乡情怯的滋味终究挡不住生离死别的苦痛,我大步奔向那个小宅子,风雪满满当当扑在我脸上。
推门而进,看到我日思夜想的那个姑娘坐在轮椅上,披风和长发比雪还要白几分,手中握着一个手炉,怔怔地望着一株早已枯死的银杏树。
姑娘身后的女管家,看着冲进来的我,手中一个不稳、原本端着的羹汤连勺带碗都滚落在雪地里。
“崇……崇安王?!”
可这不大不小的动静连同秦疏桐震惊的话仿佛都没有进入她耳中,她好似像游四方说的那般真的失聪了,只是望着一株树,纠结叹惋道:“疏桐,你过来帮我看看,这树是不是不活了。”
我一步一步靠近,不过一丈的距离,竟觉得走了很久都走不到她面前。
“疏桐,你怎么不回答我?”
秦疏桐回过神来,蹲在她的轮椅前,慌忙拉过她的手在她掌心写道:“还活着。”顿了顿,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之中充满了不解,又十分仓促地写下两个字,“放心。”
轮椅上的人儿轻笑一声,这之后的话比雪还叫人心凉:“这才短短几日啊,竟觉得眼神又不济了许多,连着树都快看不清了。”默了一会儿,捏了捏眉头,失望道,“算了,我还是说实话罢,我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好在是你还在我身边,还能帮我看一下我关心的这些东西。”
秦疏桐又拉过她的手,眉头紧蹙,依次写下四个字:“先生放心。”
她便又笑,攥住秦疏桐的手说:“我当然放心。昨日我还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死后变成了一个男神仙,去广寒宫对面盖了宅子,同嫦娥仙子做了邻居,嫦娥在广寒宫里种了许多桂花树,我在我的宫里种了很多银杏树。”
抬头望向天空的方向,继续道:“我梦见我这辈子无比喜欢的那个人变成了姑娘,她在嫦娥身旁做了服侍的宫女,我每一年都期待着中秋,期待着嫦娥在这一天办的宴席,期待着在这宴席上见到我喜欢的姑娘,在她走到我身旁为我斟酒的时候,把我自己做的银杏荷包送到她手里。明月佳人,银杏叶,桂花酒,如此年复一年,不止不休。是不是很好。”
秦疏桐在她手心写下:“嗯,很好。”
她莞尔一笑,目光狡黠叫人几乎看不出她现在不能视物:“可梦里的宫女不这样觉得,她脾气大得很,也坏得很,总与我过不去,仗着我对她好就为所欲为。可我还是想见他,每一年,每一年。哎,他若是知道在我的梦里自己是这样小女人耍性子的模样,不知道会不会气出病来。算了算了,不过是个梦而已,他这种混蛋玩意儿向来是脸都不要的,早就超脱性别,不管自己是男是女了。不想这个了,我们还是来探讨一下今天早上吃什么罢,还真有点饿了。”
自己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我差点忘了,你方才不是说做好了鸡肉羹?你去帮我盛一碗来罢,还真有点饿了。”说完把手炉往衣袖里揣了揣,喃喃地补了一句话,乐观得叫人不可思议,“我想好了,过世之前的每一顿饭我都要吃好喝好,今天中午就做松茸肉,香煎鱼,南瓜羹……疏桐啊,我今天早上说的话乱得不得了,但我还是想同你说话,不然我怕某一天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这又聋又瞎又哑的可真是不太方便呐。”
我的羡羡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知道她听不到,可我依旧没有忍住,对着这仿佛要融进风雪化为雪雾的人儿,唤了她一声:“羡羡。”
如画的眉轻微一跳,明明是雪片落上冰凉的温度激得她眉梢一跳,可我却生出她听到了我的声音故而眉梢一跳的错觉。
她缓缓抬头,向着我站立的方向看过来,眉头深锁愣怔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