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回浣城的第一件事我是想着要不要到将军府看看陆槐的父母,思虑再三还是下不了那个决心,我怕看见他们伤心的样子,浣城里有太多我不敢面对的事。每次半夜惊醒的时候,我都想过干脆一了百了离开这个鬼地方算了。
坤宁宫里绿萝已经在门口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了,皇后看了觉得胸闷头疼,她不耐烦地说,“绿萝你能不能让我安安静静做一下?”
绿萝却是百般焦急:“娘娘还坐得住,已经三天了,陛下还不下旨解除禁足,娘娘当真一点都不着急?”
皇后只是感叹时间过得真快,太后不喜欢皇后,所以以前也总是变着法地挑她的刺,禁足这些事皇后也是经历过的,只不过两三日罢了。因为每次陛下都会为了皇后去跟太后求情,有时候太后不松口,陛下就跪在地上几个小时,太后不忍心,每次到最后都会妥协放了皇后。
可是现在已经过了三天,宫里一点消息都没有。皇后倒不是担心自己出不去,她是怕陛下心寒。直到她伤透了他的心,皇后才隐隐地发觉,其实自己没有那么喜欢楚牧修,她执着的不过是一个情怀,一个念想。和陛下相处的几年时间,他对她的关心对她的爱护,皇后都能明明白白地感受得到,她只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一关,时间越久她就离他越远,后来他们之间的距离就像是隔着一座大山,再也拉不近了。或许在皇后心里是有一个位置是留给陛下的,只可惜她觉悟的时候太晚。她曾经为了楚牧修做过不少傻事,可是到头来不也是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
终于等到了十五日禁足结束,皇后踏出宫门的第一步,听见的就是陛下新册封了一位贵妃,那是户部尚书周大人的女儿,说起来也是长得花容月貌。而且这次不是太后逼迫的,反倒是陛下自己主动要求的。
这一消息无疑对皇后来说是晴空霹雳,要是换作以前,她心里可能是高兴的,可是现在她发觉自己的心有多疼,钻心刺骨的疼。
绿萝扶着皇后说:“陛下一定是犯了糊涂,这宫里谁不知道陛下心里只有娘娘一个人,那个什么周家小姐她也太自不量力了,竟然敢爬到……”
“绿萝别说了!”
绿萝嘟着嘴默默地低下头,再也不敢说一句话。
隔了半刻,皇后问绿萝,“绿萝,你跟着我的这么些年开心吗,你想回西凉去吗?”
“绿萝做梦都想。”梗塞了半天,绿萝又哭着说,“可是西凉已经被灭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就算是回去了也再也看不到原来那些人了。”
绿萝一直没说也一直没哭,但是皇后心里明白,绿萝其实和自己一样难过,她只是没有过度地表现出来而已。
战场一别,我就再也没见过陆槐,那天我鼓足勇气才敢踏进将军府的大门。已经过去半个多月,将军府的大门口和柱子上都还挂着白布条子。将军府里一片黯淡,虽然那些下人没见过我,但是听说过我,对我还算是恭恭敬敬的。
陆老将军从院子里出来的时候,我看见他眼里都是血丝,头发也白了不少,以前的盛气凌人已经完全消散,现在的他不过是一个痛失孩子的老父亲。
陆老将军走过来沉重地坐下来,我就坐在他的身旁,可是似乎看不见我一样,眼睛圆鼓鼓的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缓过神来给我倒茶,然后问我,“阿烛过来有什么事吗?”
陆老将军从来没有这样叫过我,他甚至都没有正眼瞧过我,我倒也不觉得受宠若惊,反而心里一片宁静。
我从他手里接过茶杯:“就是来看看你们。”
“难得你有这份心了。”
之后我们一直没有说话,我时不时捧着茶杯喝几口,但是陆老将军像是把茶当成了酒,一连喝了好几杯。
“陆夫人呢?”我问他。
陆老将军说:“她身体最近很差,一直躺在床上。”
我到屋子里去看陆夫人,她看起来消瘦了不少,脸色也铁青铁青的,看起来睡得很沉,我拿圆凳子坐在她面前,她额头上都是冷汗,脸色看起来很挣扎,嘴里小声不知道在念着些什么。我凑近去,才听见她小声喊着我的儿,我的儿……
可能是喊着口干了,夫人嘴里说着要喝水,我急急忙忙地过去倒了一杯水小心地递到她的嘴边,她喝得很不安慰,喝进去的比流出来的还要多。我用手帕帮她擦嘴边,她猛地一下用手抓住我的手,“槐儿!”
夫人睁开眼睛看见的是我,我看见她眼里的失望和哀伤,我愣愣地也不挣脱,后来她慢慢地放开我的手,把脸侧到另一边。
其实说实话,我和陆夫人只见过一次,是真的不熟。
我把茶杯放在桌子上,然后问她, “夫人,你身体好些了吗?”
她有气无力地说:“好不好天天都这样。”
过了好久她有自己喃喃自语:“要是我们家槐儿还在就好了。”转头看看桌子上的茶杯,“他也会帮我倒茶,还会给我捶背。”
我几乎眼泪都要掉下来,梗塞着说:“陆槐他……多半是为了我而死的。”
听我说完这句话,陆夫人瞬间提起了精神,直起半边身子又拽着我的手,“槐儿死的时候你在场?”
我说:“嗯。”
我以为夫人会怪我夺走了陆槐的性命,没想到她扯着我的手眼泪汪汪地问,“槐儿死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她期待的眼神看得我头皮发麻,可是即使是这样,我也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只好摇摇头,晃晃脑袋。
她恍惚道:“怎么会没有呢,怎么会没有呢……”然后又渐渐睡下去,“我的槐儿才二十岁,他才二十岁啊,多好的年纪啊,他还没娶亲呢,我和他爹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夫人的话字字句句都是在戳我的心,痛到我无法呼吸,我跪在地上说,“对不起,要不是我陆槐可能也不会死,我对不住将军府……”
“哟,孩子啊,你这是干什么啊。”夫人可是急坏了,起来扶我,“快起来吧,快起来吧。”
夫人又扶我坐在圆凳上,我嘴里还说着对不起。
夫人也直起身子,她看看门口,似乎是云淡风轻,“孩子啊,陆槐的死怎么能算在你头上呢,战场上本来就刀枪无眼,这人呐又能完好的回来几个呢?”夫人又抬头看看我,“倒是你啊,幸亏当初没有嫁过来,要不然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呐……”
我终于忍不住,就快要放声大哭,我怎么都没想到在这样的处境下,夫人还能设身处境地为我着想,我可能这辈子都做不到像她这样伟大。
“可是我还是辜负了陆槐。”
“这世上哪有谁辜负谁啊,所有的一切都是老天爷安排的。”夫人望着窗外,竟是一丝笑意,“以前我们陆槐啊,整日就会看兵书,学武功,钝得像只乌龟一样,后来认识了你,他整个人都开阔了起来。那天居然还帮我买了一盒胭脂水粉,他还问我说是不是姑娘家都喜欢这些东西。”
可是我从来都不喜欢胭脂水粉这些东西啊。
后来我们一聊就是一下午,夫人告诉我陆槐葬在了西边的夜良山下,说其实我也是个苦命的孩子,那么小就没了至亲的人,他家陆槐至少陪在她身边二十年,而我呢,一出生就没了娘,有阿爹的日子也不过短短十八年。
夫人说跟我聊天以后心情一下子舒畅了不少,身子轻了,气也通顺了一些,我以为她会这样渐渐好起来。
在我拜访陆家父母的第三天,陆夫人去世了,听说走的时候很安详。她拽着陆老将军的手,弱弱地挣扎着说,“我终于可以去找槐儿了。”说完就咽气了。
陆老将军自是痛不欲生,好好的几个人就这样没了,好好的一个家就这样毁了。
陆夫人下葬那日我也去了,人不是很多,潦潦草草的就那几个人,原本墨儿说要同我一起来的,我叫她在府上跟着玄武,毕竟下葬这些事孩子还是最好不要看也不要粘上边。
夫人安安静静地躺在棺材里,陆老将军蹲在棺材口前面烧纸钱,我进去的时候看见火炉里满满一整盆纸钱灰,不知道他烧了多久。
听见我的脚步声,陆老将军才急急忙忙地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然后起来对着我说,“来了!”
我向他点点头。
阿爹曾经跟我说,陆老将军年轻的时候就像楚牧修一样,是天越的战神,打了一辈子的仗,叱咤了一辈子的战场。虽说看惯了生死,但是真的到这个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哭得跟个泪人一样。
我在祠堂里烧香,后来楚牧修也来了,在外面和陆老将军不知道说些什么,大概是一些劝他节哀顺变的话。
一会儿,楚牧修也进到祠堂,站在我身边也为陆夫人烧了一只香。
他问我:“你也来了。”
我说:“该来。”
晌午到下葬的时辰,外面炮声连连,锣鼓喧天,几个丫鬟在前面洒纸钱,几个家丁在后面抬着夫人的棺材,一只队伍浩浩荡荡地从大街上路过,夫人说她要葬在陆槐旁边。
我和楚牧修跟着老将军走在最前面,他一路上都是垂着头有气无力的,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周边的人和事。
那把刀子猛地从醉仙居屋顶上窜出来,刀子显出一半的时候我们才看见那个蒙着头的人,刀子就直直地对着楚牧修。楚牧修把我们推开,灵活一闪就躲过那刀子。大街上的百姓都乱做一团,整个下葬的队伍也变得混乱起来,大家一边叫着一边跑着。
那人出手的招式我是认得的,跟以前在边境的时候一模一样,而且身段也差不多,他们好像是同一个人。
楚牧修跟蒙头人拆了几招,那人见打不过楚牧修,从口袋里不知道拿出什么暗器,用力往前面一挥,一瞬间周围都散着**,像是走进了一片什么都看不到的大迷宫。我看不见楚牧修,看不见陆老将军,甚至看不见自己。
蒙头人趁着这个机会又使出刀子冲楚牧修刺过来,等那阵白烟过去以后,我看见楚牧修正扶着躺在地上嘴里都是血的陆老将军。我半走半爬地到他们身边去,看楚牧修那个痛苦的样子,不用说我就都明白了,是陆老将军救了楚牧修。
楚牧修托着陆老将军的头,对他说,“陆老将军你撑住,我去给你找郎中。”
楚牧修刚起身又被陆老将军拉下来,他微微弱弱地张开嘴巴,“殿下不必白费力气了,微臣怕是等不到郎中来了,殿下是个心系百姓的忠良之辈,用微臣的命换殿下的命是值得的。”
现在在我眼前的陆老将军让我想起了陆槐,真的是一模一样的。我在一边说不出话,只是眼泪直流,想着陆老将军也会像陆槐那样说完话就走了。
陆老将军用最后一口气扭头看看身后的夫人,他松开楚牧修的袖子,居然紧紧地抓着我的手,“阿,阿烛,我死了以后,你,你帮我把我和,和夫人葬在槐儿的坟墓旁边,让,让我们一家人团圆。”
我抓着他的手,猛猛地点头。
他安详地闭上眼睛,终于安心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