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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罚”带给雪行者的苦难不计其数,其中最令莫石感到残酷的,则是它对于雪行者谋生方式多样化的无情阻碍,例如极其重要的一项:
——海洋资源全然匮乏。
海岸线是这一“天罚”术式的边界,莫石已经亲身体会过它的威力。
它不允许任何人离开这片荒芜的土地,哪怕只是立在海浪与沙地之间,也会遭遇粉身碎骨的惩罚。
失去海洋,可以说雪行者社会失去了一大半发展的可能。
渔业是基本生存,海洋商贸是发展机遇,二者皆失。
当莫石思索到这里的时候,他深深困惑于这个术式的施展者的心理——这种无情的惩处、粗暴的规范和残忍的恶趣味,背后到底是什么。他发誓自己有一天要弄明白真相。
但就当下而言,莫石很清楚自己在为什么而努力。
他需要获得更多、更多的力量,以便有一天能够打碎这道屏障。唯有如此,雪行者才能得到真正的发展。
但是——
想到这里,他开始疑惑。
但是为什么要发展呢?
如果说治理一条河流、拓宽一种获取食物的渠道、促使一类政治方针的优化等事件所带来的进步就足以令莫石重获大量魔法技艺和回忆,那么逼迫他继续推进文明的力量又可以是什么?
是身为“引导者”的责任感?是印刻在这具躯体深处的指令?是生而为人的本能?
好在,暂时还不到他必须思考这些的时候。
眼下他得到了在绯足领地境内漫游的批准——当然,莫石怀疑在这样落后的时代,一个领主的允许与否究竟能不能落到实处。无论如何他确实需要大量的实地考察,而有本地主人的许可信总比没有好。
他继续沿着穆特河往下游走去。
莫石留下一部分仆人在岐流城里,公爵答应让他们暂时在城堡中供职并入住下房。尽管对于绯足公爵和伯爵来说这或许不是什么麻烦事,但莫石对此很感激——若是要他花费精力安置家仆,他可能闹上十天半个月也搞不定;而他又的确不想带着太多人继续旅行。
他照例询问杜娜、长尾,以及各个仆役的意见,让他们选择是否要跟随自己在绯足的境内到处考察。
而他们也和其他底层平民一样,很难应付这种主人施予的莫名其妙、毫无意义的选择权,他们茫然地呆立在原地。最终只有杜娜和长尾爽快地表示随行,而其他人随行与否则由他们两人讨论做结。
这当然又是莫石不成熟的一例表现。
杜娜对此已然习以为常,但长尾每次在遭遇这种“反常”时仍会不太自在地叹气和转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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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建社会的“好处”是,当莫石本人加入了上流社会,成为大赫雅尔的一员时,他所得到的是大量的便利和社会资源,以及许多底层平民盲目的尊敬与信任。
话虽如此,事情也没有顺利到哪儿去。
在实地走访了一个又一个聚落之后,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逆来顺受、任劳任怨(同时也就不思进取、追求甚少)的种族,他们应对洪水的方式就是走得远远的,而从未想过征服它。
首先是,他们对于农耕的认识层次太低,没能意识到下游平原对于农业发展的重要意义;其次,王国税法原始而粗糙,要求他们缴纳的是农作物和野兽,他们无心认真钻研植物栽培;以及,他们接受“上神”的存在,并相信自己就是生来受苦的。
事实上,所有话题最终都会绕回上神和“原罪”。
然后那些雪行者就会摊开双手,一副束手无策、任人宰割的样子,并默念空轮之主的名字,或许再掉几滴眼泪。他们身上狼性的那部分被消磨到少得可怜的地步。
每当这种时候,莫石的烦躁感就骤然上升到几乎难以忍受的地步。
莫石调动起脑海中的知识。
他的确有那么一两个治理大型水患的模板,来自于“遥远”的地球——因为他自身的出身,他所认知的古人抗拒洪水的故事最初来源于黄河,来源于“大禹治水”,来源于长江,来源于中华大地上的民族。
人类,或者单论中国人,与雪行者大不相同。
那个农耕文明所孕育的民族尽管任劳任怨、世代劳碌,但却也相信人定胜天,并且总是不惜用无数尸骨去堆砌未来的成功。当他们的文明还非常原始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开始进行中央集权,并利用这种权柄改造大地、获取更优越的生存环境。当人类文明推进,他们遭遇了数次世界大战,那时他们也依靠这种对现世生活的真挚追求,抛下尸山血海,切实地保存了民族延续。
他们不信神,更不可能相信那种会随意将痛苦施加在人身上的神。
——莫石所生所长、所了解所吸收的文明,与此地截然不同。
莫石和坐在对面的村落族长一起在胸前划动了一下空轮,同时收复回繁杂的思维之流。
他明白自己应该怎样做。
既然他们为了一个关于神明的传说,甚至愿意固守荒芜冻土长达千年,那或许他们也会愿意为了小小的神迹有所奉献。
莫石缓缓构思着自己的外层身份。
据说南方各地的居民普遍比北方更加守旧和虔诚,莫石希望这对自己有利。
也希望那位老人——圣·徒安,会原谅他的亵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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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一个来自北方(或西方)占星者的传说一下子就在绯足的领地上沿着穆特河下游传开来。
人们在描述他时,不会忘记先申明一个前提:“他从中央来,是白金圣殿派来的外围教士,受到大祭司的关爱之人。他曾经在海边见到过上神,聆听过主的声音。他说上神叫他到人间来耕耘大地。”
然后,他们举出例子来证明这段话所言非虚——
“他通晓魔法。众所周知,魔法是上神赐给他所爱之人的礼物。但那个占星师的魔法比之法术更像是神迹!据说没有一片雪花能够落在他的身上,他在野地行走时,草木都会为其让道;有不敬的人说他是邪魔,要抓住他,手上却着起了火……
“他来到一个村落,就在西北边山坳里的那个,对了,你的姑妈是不是住在那儿?那你有空可以去拜访她问一问!你就会知道我没有在瞎编乱造。
“前天,占星师在那个村子里歇脚。他们说他看上去就和普通人不太相同,他整个人就像夜晚一般乌黑,身子轻巧如雀,眼睛和指尖却会迸发出光;他没有涂抹香水,但味道却非常淡,且如孩童那般毫不遮掩。
“那个村子之前遭遇了雪灾,从山上滚落的雪块覆盖掉了几乎一半的房屋和道路,不少女人和小孩儿被困在屋子里头。但当那位占星师过去查看的时候,他只挥挥手指,厚实的雪块就融化成水。他抱起那些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孩子,毫不介意泪水和鼻涕弄脏他价值千金的漂亮衣裳,仿佛他不是一个高贵的赫雅尔……”
仿佛他只是一个人形的存在。
仿佛他是被上神重新捏塑并创造出来,与此世毫无瓜葛的——使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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