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的最后,唐纳德正式宣布自己明天上午就将回到总部报道,借由此刻正式话别。聆听完唐纳德的感谢词,所有人都给予了发自肺腑的真诚的回馈,红酒杯震在桌面上山响。
热闹趋于平静,最终随着一个个离开的背影远去。冯楠喝了计划外的红酒,不敢驾车,找了个代驾帮她开回家。代驾小伙儿技术不错,小车开的又快又稳。冯楠只觉得窗外的夜色如同走马灯一样跑过,想起人生就是这样的列车——它快得让大多数人都无暇顾及沿途的风景,很多人就这样仅有一面之缘便擦身而去,而更多的人甚至无缘相见,那些有幸上了车的,便值得珍惜,虽然他们中的大多数很早就会下车。只有父母、挚友、孩子会搭上相当长的时间,唯有珍重方可应对。而最渴望的,便是那半途上车的伴侣,你期待着他能够一路走进驾驶室,陪你一起驶向人生的终途。
冯楠内心里开始出现声音,她唱着:“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
回到家,李小满还未睡着,在卧室里和冯母闹着。冯楠没有像往常一样,一回家就冲进卧室,逮着李小满又是亲又是挠。她轻手轻脚的放好包包,坐到沙发上,耳朵里听到冯母正在给李小满讲拔萝卜的故事。
冯母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方言味道,“老奶奶”读成了“脑来来”,她听出了喜感,不禁笑了出来。
同在沙发上坐着带着老花镜看手机的冯父,听到了冯楠的动静,目光从老花镜的上沿飞出去瞥了冯楠一眼,看到她满脸通红的样子,教育道:“跟你说了,女同志在外面不要喝酒。”
“我就喝了一杯,”冯楠比划了一下,说道:“我喝酒上脸,跟您一样。”
“一杯也不要喝,”冯父把手机放下,跟她辩论道:“你不要做出能喝的样子来,抿两口就行了。你一喝一杯,下一杯就挡不住。”
“我本来就不能喝。”
“那就更不能喝了呀,你怎么喝了一杯呢?”
快要被冯父绕住的冯楠,赶紧承认错误,终止了对话。冯父意犹未尽的把头低下去,又看起手机来,明显辩论的意愿并没有被满足。她看着父亲的样子,想到自己是永远辩论不过他的,看样子去上海的事儿要黄在老爷子这儿。酒壮怂人胆,鬼使神差的,她突然脱口而出:“爸爸,老板要调我去上海。”说完就立刻后悔起来,自己连辩论的腹稿都没有打好,看来这次又要被虐得体无完肤。她本能地想逃开,刚起了一半身,就听到冯父问道:“怎么突然调你去?”
冯楠见逃不开了,只好把公司最近的变动给老爷子讲了一遍。
冯父又问道:“其他的还有什么变化么?工资啊,职位啊变么?”
“去的话肯定要变啊,按城市情况做匹配,具体还没聊那么深入,”冯楠搓搓头发,回道:“哎呦,没定呢,我没想好。”再一次站起来准备逃离现场。
这时冯母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有些显摆的说道:“你看看,你们不进来捣乱,我一哄,他不是很快就睡着了嘛。你们聊什么呢?”
冯父毫无波澜的答道:“她说她要调去上海。”
“啊?”冯母的反应跟冯楠预料的差不多,她的脸上先是闪过明显的惊讶,接着又是不明显的拒绝,她瞄了一眼冯楠后,走到冯父身边坐下,看着冯父说道:“那你们怎么说的?”
母亲问话的方式,揭示了这个家庭的关系深度,明明是讨论冯楠的事情,但冯楠的个人意见似乎不是最重要的。这是冯楠熟悉的对话空间,她的应激机制瞬间就启动了,反抗似的抢答道:“你怎么不问我呀?!”
冯母无视冯楠的话,推推冯父,说道:“你不要看手机嘞,楠楠说她要去上海。”
冯父眯着眼睛,似乎在思索什么。
冯母先着急了,转向冯楠说道:“你不能去哎,你去了,小孩子怎么搞?”
冯父先一步抢答道:“小孩子肯定不去的啊。”
“哎!”冯母一巴掌拍在冯父的身上,说道:“你什么意思啊?你让她去啊?你现在是不是糊涂了?她都这个样子了,又不是小姑娘了,还出去干什么啊!”
冯父啧了一声,把老花镜摘掉了,冯楠敏锐的坐直身子,预感到战争即将正式打响。只听得冯父说道:“前因后果都没搞清楚,你就在那里乱放箭。她这个年纪了,工作上遇到瓶颈了,没有被裁掉还能有发展算因祸得福嘞,是不是?!冯楠!”
猛然间被点了名,冯楠僵直着身体,点点头。
冯父继而又转向冯母,两手一摊,说道:“她走了对小孩子能有什么影响?你说的好像平时她有多少时间带孩子一样!”
冯楠的脸微微烫起来,只见冯父又继续说道:“她调到上海,不就跟我们当年调到工地支援建设一样嘛?不就是去工作嘛。去就去就是喽,上海又近,跟李峰一样每个星期回来一趟,不挺好的嘛?现在好多年轻人都这样!树挪死,人挪活,去去去。”
冯母不善语言表达,心里有很多话想讲,但理不出个头绪来,又没了冯父做支撑,此时只能微微结巴的说道:“她……她肯定给李峰挑唆的!”她越着急就越容易语无伦次,不过好在家里的人都习惯了捕捉填充她的逻辑,冯楠不耐烦的回道:“又扯李峰,我工作上的事情你扯李峰干嘛!”
冯父则品味了一会,对冯楠说道:“去上海工作是可以的,爸爸也支持,女人嘛还是要有自己的事业。但动点子去上海生活,你们就免了。要真是李峰喊你去的,你不要上当。你从小可就没干过家务事啊,不知道这里面的琐碎。我和你妈妈肯定是不会给你陪绑的,到时候这些事你以为李峰会干啊!还不都是你的。女人被家务事所累,哪儿还有精力搞事业。到时候你就鸡飞蛋打吧!”
“哎呦,没有……”冯楠心虚的说道:“跟李峰没关系……”
“嗯,”冯父又补充道:“你们两个都出去发展几年,积累点收入,过几年不就回来了嘛。小孩子在我们这里,跟你平时出差一样,也没什么要担心的。”
冯楠心烦,站起来说了句困了,就自顾自的回了房间。
冯母还想拦她,嘴里咕噜着,道:“还说跟李峰没关系……她说没关系你就信啊!”
冯父小声呵斥道:“行了!你搞搞清楚状况,你女儿马上要失业了。她一个女人,怎么能没有自己的事业。让她去!再说,李峰在那里也好,两个人能彼此照顾一下。”
冯楠倒在小床上,眼睛在黑暗里看上去亮晶晶的。她明白冯父判断的角度是她的职场发展,冯母担忧的则是她的生活。这一次,母亲显然更懂她。在职业发展的角度上她其实并没得选,而这份没得选给她的生活带来的未知才是真正烦恼她的东西。
她打开微信,准备再跟李峰聊一下。可李峰没有回应,她知道他又睡了。
“算了!”冯楠放弃了纠结,按约定在今晚要给海蒂一个答复,一边给海蒂留着言,一边自言自语道:“反正也没得选,去呗。”
那个时候她还不太明白,人用逃避的瞬间来做决定,就要用漫长的困顿去担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