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才知道,太上老君在我身上使的,是个叫“断指咒”的阴损法术。
我一听这名字,就悟出他是要报复我砍断金翅鸟翅膀,以牙还牙。听东山君说,老妖婆当年也被这法术祸害过,还说她从兜率宫铩羽而归时,毛全黑了,好好的白鹤成了黑鹤,要不是遇上老仙儿,就此折了也说不定。
我不关心老妖婆的遭遇,只对自己眼下的处境痛彻心扉。
因为这法术实在太阴损,看着只是断两根手指,但十指连心,疼起来十分的丝丝入扣,扣人心弦,弦无虚发——反正就是很要命,跟太上老君离了兜率宫便无效的说法完全不同。
东山君说,以太上老君的资历,没必要言而无信,戏弄我一个小妖怪,所以一定是我的心理作用,叫我不要多想,心静自然不疼。
老仙女也说,我在兜率宫所为,完全是不自量力、自讨苦吃,若不叫我多疼几日,难长记性!所以就算是老君故意所为,她也举双手赞成。
我撇嘴说没人问你,一径抱着老仙儿大腿喊疼。
老仙儿被我缠得没办法,帮我找来好些草籽磨牙,又让东山君把酒管够,说当年我姑姑疼时,他也是这么哄的,有奇效。我听了欲哭无泪,说老妖婆那是喜欢你,你就是坐着不动,她也会觉得管用!但我不同啊,我又不喜欢你,我喜欢黑子……
想到黑子,我哇地一声哭出来,边哭边嚎,说没了黑子,我死了算了。
老仙儿就冲我皱眉,伸出食指,在我眉心轻轻一点,我立马昏睡,梦都不做一个。
我睡啊睡,睡得昏天暗地,暗地昏天,好不容易醒来,正是残阳斜照,昏黄一片。
我手指已经不疼,心里却很失落,觉得天好地好,大家都不要我。我一个妖怪,本事不济,性格又差,没什么魅力,还四处惹事。现在好了,大家都觉得我很烦,招呼不打一个就都抛下我走了。我就跟这夕阳和霞光一样,自己烧自己,看似热热闹闹,却注定是孤独终老、悄然离场的命。
我想我还是悄悄离开堂庭山的好,免得等人家赶,难堪一百倍。
可一出门就撞见黑子,双目含情,痴痴凝望我。我刚要动心,他就哈哈大笑,破功现形——是东山君。“你比你姑姑好骗!”他指着我,哈哈大笑,说:“那丫头好像把堂庭君刻到心里,头发短一点都瞒不过……”
打住!姑娘今天失恋,不磕狗粮。
我目不斜视,绕过他往外走。
东山君见我背着包袱,问我去哪。我说我要走了,离开堂庭山。东山君就双手抱肘,又腾出一只来摸下巴,说怎么,被太上老君阴了一回,就觉得仙界全都阴险狡诈,不值得信任?还是说,你曾经对自己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以为自己无敌厉害,结果被太上老君打脸,知道自己不过尔尔,所以无法面对现实,打算一走了之?
呃……这家伙是不是忽悠小姑娘惯了,真把自己当人生导师了?
我意兴阑珊,实在懒得编排理由,正好四下无人,索性实话实说,告诉他我觉得堂庭君不行。东山君大嘴一张:“何以见得?”
还何以见得!
我很无奈,忍着脾气跟他解释,说老仙儿虽然对我很好,可你也看到了,关键时刻,他不敢跟太上老君叫板,明显是打不过人家。平常我以为他仙气渺渺,懒得跟人计较,经过这一回我才知道,他不是不跟人计较,是根本计较不过。没有实力支撑的清高,都是假清高,真懦弱!
我娘早说过,有实力的人就是拽,没本事才需要装孙子。可怜我没能早点领悟她老人家的教诲,白白被老仙儿骗了这么久。好在今日幡然醒悟,反正六合簪也拿回来了,日记本也骗到手了,再待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不待了不待了,早走为敬,溜之大吉。
东山君在我身后喊,你姑父不是怕太上老君,是怕历史重演。
历史重演?什么历史?怎么重演?
老妖婆九里吗?
我头也不回地摆手,这种话,骗骗小孩子就得了,我可不会信。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强者是因为据理力争而死的,只有弱者才会步步退让。但往往越退让越被欺负,最终死无葬身之地——
九里就是这么死的,打不过,还能怎样?
我坚信,实力是唯一战斗力,其他都是借口。所以我要离开堂庭山,努力修炼法术,至于什么黑子呜……什么黑子白子,全都不要!等我把法力修炼到四海无敌,再到天上来,跟这些个老神仙一较高下,把当年爹跟姑姑受的委屈,全都讨回来!
我豪气冲天地去拽秃毛象——它是我拜把兄弟,我离开堂庭山,它自然得跟我走。
再说了,我翅膀还没好,万一累了不想飞,不得有个脚力傍身吗?
东山君苦口婆心劝我,说万一你下次再犯病,手指疼怎么办?到时候没有堂庭君的仙指祛痛,也没有我的东山酿解闷,你岂不是要活活疼死?
东山君是个心很大、很不正经的人,没想到这会儿竟然很正经地在为我担心,说我小小年纪,可千万别落下个心口疼的毛病,有酒疼,没酒更疼。
我说你老糊涂了,我中的是断指咒,又不是心疼咒,怎么会心口疼?
东山君装作无辜地咦了一声,说那我怎么知道,当年你姑姑老嚷心口疼嘛。又说你是没见过,那鬼丫头打着这旗号,骗了我多少酒,又骗了堂庭君多少色……
我想起来上次在兜率宫哄老仙儿喝酒,他说他只跟九里喝过,又记得他当时笑得很沉醉,顿觉里面有一段大大的八卦,于是抱着包袱一路小跑到东山君身边,急迫问他:
“老妖婆如何骗色?”
老仙儿这么单纯,指定一骗一个准。
果然,东山君说:“当年九里喝了酒贼胆膨胀,打着心口疼的旗号,半夜去找堂庭君,要求给她治病。治了病,又哄堂庭君喝酒,不喝就不走。死丫头怕黑,到哪都点一屋子灯,一缠就缠你姑父大半宿,灯火通明的,全堂庭山的人都看到了!好家伙,短短几日,把堂庭君几万年挣下的好名声全给坏了!真是个妖精!”
“她本来就是妖精!”
我不满插嘴,东山君敷衍地拍拍我的头,“好好好,知道你们厉害!装神弄鬼,三天作一小妖,五天作一大死,不是你姑父宠着,早给人打死一万回了!”
我膝盖疼,心虚喊道:“你说谁?”
东山君一挑眉,刚要张嘴,我立马截断:“如出一辙如出一辙!我知道啦,不许再说这个词,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东山君被我怼,不恼反笑,果然不虚哈哈仙雅号。我伸手拦住他笑,逼问:“骗色呢?”
东山君翻白眼:“刚不都说了吗?治病、喝酒、灯火通明,你是不是傻?”
说着话,东山君哈哈病又发作,边笑边伸手戳我脑门,真以为我什么都不懂。我灵巧躲过,高声反驳:“我知道知道!是你说话没重点,半天没说到他俩睡觉……”
东山君忙伸手嘘我,又东张西望,怕人听见。
真虚伪!
他摇头说这不叫虚伪,是怕我姑父听见。又说其实听见说他俩的陈年旧事也没啥,就是你一个小毛丫头,张嘴闭嘴地“睡觉”、“骗色”,这给你姑父听去了,非冤枉我教坏你不可!
我摇头,这还用谁教?我在万妖山的时候,早就见过鸟儿们下蛋。爸爸和妈妈一起睡觉,再下出来的蛋就能孵出小鸟来。或者像狐狸精,它们直接生小狐狸出来,挺恶心的。
东山君笑得很尴尬,说你知道得还挺多。
我听了这么刺激的一段八卦,心满意足。原来老仙儿不是真的怕黑,而是替九里背锅,妇唱夫随!妇唱夫随!不错!但我转念又想,九里都死了六百多年了,老仙儿怎么还点那么多灯?他不是给老妖婆带坏,真的怕黑了吧?我摇头,得不偿失,得不偿失啊。
东山君不知道我说什么,凑过来问,不走了吧?
我觉得我还是得走,但东山君肯定不会放我走。我不想让他拦我,又不想他跟老仙儿告密,于是假装被他的故事吸引,说只要他肯告诉我更多九里的事,我就愿意留下来。为了麻痹敌人,我甚至主动提出要跟东山君喝酒,说在兜率宫那几日,酒没喝痛快,憋屈。
东山君很高兴,拿了很多酒给我。
我们一直喝到天黑透,虫子叫,月亮升起来,地上落了云的影子,醉醺醺地摇。
我看东山君被我灌醉,就重新背上包袱,悄悄来到院里,翻进兽棚,给我好兄弟开了门,骑上它,一路下山。好兄弟摇啊摇,月亮照着我们的影子,在地上晃啊晃,又把我给晃睡着了。
然后我就做了个梦。梦里头,老仙儿的屋子灯火通明,映出两个人影,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一起喝酒,还一起睡觉,然后“嘭”!竟生出一只小狐狸来!粉粉的,没毛,大老鼠一样,丑得能吓哭小孩——
我一下就给吓醒了。
然后又饶有兴致地想:老仙儿是胎生的神仙,九里是下蛋的妖怪,他们俩要在一起生小孩的话,不知道是下蛋呢,还是像梦里那样,直接生出个秃毛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