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酥手(上)
新杰上马一路狂奔而去, 但是事情并不如他想的那么容易。
当他第一眼看到被束在椅子上的妻子的时候, 已经跟他最后一次在正和殿前看见她的时候大不相同。 那个时候虽然她已经怀孕将近四个月, 而且中间历经各种波折,但是仍然神采奕奕, 特别是跟对手争辩和对决的时候, 那种杀伐决断, 那种咄咄逼人, 英气十足,柔美中带着男子特有的气宇轩昂,谈话中充满智慧机变, 否则又怎会令对方精神崩溃。
一个多月后的今天, 判若两人。 不再有机锋伶俐,不再有闪亮的眼神,苍白憔悴的脸上只有木然和漠然。 他进去的一瞬间, 其实她早就知道是他来了, 那脚步声她是不会认错的, 但是很快她便以漠然掩饰了自己对他的感情。 她懒懒地坐在小九绑缚她的那张椅子上。 他解开绳子之后, 她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让他离开。 说的是那样平和和冷漠。 如果他没有亲眼目睹她前几日的痛苦挣扎, 没有听见过她当时对自己的呼唤, 他一定会相信她。以他往日的高傲性格, 也许真是会一走了之。在那之后, 她对他的拥抱和呼唤没有任何反应。
他知道小九为什么一定要送她回来了, 即便小九能够忍受她只是把他当替身, 他也不能目睹她的凋零。 这种凋零是心泉的干涸, 是小九无法修复的。
当他抱起她的时候, 觉得比以前轻了很多, 以前的她虽然匀称, 但是珠圆玉润, 现在抱在手臂中轻飘飘的。然而她的挣扎却强于任何以往。 从小院儿一路到青木园, 都在奋力挣脱, 路上的人都对他们侧目。 回到青木园, 所有下人都蜂拥而至, 但是一看那个情景又都吓走了。 在路上她还不会出声, 但是到了家, 她就开始狂哭狂叫不止, 一直不停地挣扎反抗。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拥有她需要这么费劲, 就像是在**她一样。 直到她筋疲力尽, 她才整个突然安静下来。 但是她不再像以前一样亲密地靠着他, 而是自己躺在床上转向里面, 像一个受伤而且怕冷的小兔子, 蜷缩着身体。
虽然他从后面紧紧地抱着她, 但是他知道这几个月来她所承受的压力和伤害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平复的。 很明显, 她受到伤害之后, 已经不会再向他靠拢来寻找保护, 而是以这种自疗的动作来包裹着自己。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到那种琴瑟相携, 被她捧着宠着的状态。
外面下起了一场秋雨, 雨珠轻润地滴落在树叶和花上。 外面屋檐下的一排月季花, 在轻柔的浇润之后, 在晨光中显得更加娇艳欲滴。 而自己的妻子仍然是那样的苍白憔悴, 疲惫不堪。 他记得在咸阳时她初陈雨露之后的娇艳。 他也很怀疑, 自己努力维护的皇权, 家业和玉门, 是否值得这样去牺牲他最爱的人。
新杰一大早趁着妻子还在沉睡的时候赶紧去办一些事情。 经过一场歇斯底里的喊叫哭泣和悲恸之后, 耗尽体力的妻子睡得很沉。沂义的登基大典将近, 有很多事情需要安排, 前面的旧案还有些疑点, 甚至包括母亲的死至今未全部清楚。他知道这种时候需要陪在妻子身边, 但是这些事情又不能不办, 所以他今天第一次放弃了他将近二十年的习惯, 没有练一个半时辰的功就出门了。
新雨过后的秋晨, 空气中淡淡地融合着木樨花的香气, 显得甜甜的润润的。 晚凝站在自己熟悉的妆台前, 迟缓地看着镜子里自己刚刚洗过的苍白的脸, 眼睛还是有点红肿, 头发散乱地用一条丝带随意地从后面系住。 自从失掉孩子之后, 这是她第一次在镜子里仔仔细细地看自己, 此时此刻, 她自己都仿佛不认识自己了。 这一个多月来, 她努力让自己变得淡漠且平静。但是毒气发作的时候, 自己还是照样身体癫狂而神志清明, 让她更为痛苦的是给小九带来的伤害。也许小九这样离开是明智之举, 否则终有一天他也会跟着自己发疯。 然而对于新杰, 她没有自信自己还能回到从前, 还能那么彼此赤诚相见, 一张染了墨迹的纱是无法彻底洗白的。
彩儿和玉灵端着早餐和茶进来。彩儿依旧是那么纯真的样子, 而玉灵看到她的时候觉得无比心痛。 在卧云观分手之时, 她的女主人还是那样精明决断, 神采飞扬, 而今的她看着是那样的冰冷和憔悴。 在她们一起在外奔波的三个月中, 少奶奶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是那样镇定, 但是任何时候都是充满了生机, 而今的她, 看不到生命的光环, 只有一片冰冷和迟缓。她忍不住过去帮她拢起散乱的头发。 她看到她眼里泪光闪动, 欲言又止。
彩儿和玉灵侍候她吃完了早饭喝过茶, 晚凝自己又再次回到妆台前, 玉灵赶紧过来替她慢慢梳头, 她知道主子爱漂亮, 只要她还有心打扮自己, 就有转机。 她精心地帮她一点点梳着。那紫檀梳轻柔地划过她的头皮, 在她如丝如瀑的黑发中穿过。玉灵和彩儿都很喜欢帮着晚凝梳头发, 看着那如绢青丝, 感觉着它的滑动, 具有一种柔柔的美感。
她揣摩着今天主子不会出门, 就给她松松地挽一个单髻在上面, 下面还是松松地散着。 玉灵拿起梳妆盒里那朵金玫瑰花,那是主子最爱的, 正打算给她簪上, 晚凝制止了她, 接过玫瑰花看着不说话也不动, 只是默默地流泪。玉灵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新杰已经走进来, 示意她出去。新杰已经回来一会儿, 只是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她们梳头。 他走到妆台前, 半跪下来, 握着晚凝拿着玫瑰的手, 幽幽地看着她。她终于肯抬起那双盛满泪水的大眼睛正面看看他, 里面装满了伤痛, 无奈和无助。这眼神深深地刺痛他, 让他无法正视, 只能将她拥入怀中, 以亲吻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悲恸。
晚凝回归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 关注的不止是唐家的人, 太后和太子, 还有很多关注新杰原本已空虚的妻位。 他们算计着这个妻子的位置可能给家族带来的好处。 至于自己的女儿嫁过去之后是否幸福, 没有人考虑过, 这在京城的官宦世家和皇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这些算计的人里面, 对晚凝的回归最失望也最高兴的就是郅亲王, 忆妍郡主的父亲。 靖安即将嫁给唐新天, 皇后已经在跟大家商量在登基大典之后的婚期。 当初郅亲王让忆妍跟着去关西唐家, 也是看上了唐家的门楣和跟太后的关系。 最近大家通过各种渠道才知道先皇特旨封的有生杀大权的平鸾阁玉台将军居然是唐家三公子, 这位快速崛起的年轻的军政要人, 当然是郅亲王最好的女婿人选, 比他女儿选的那个傻乎乎的唐家老五好多了, 而且故往之事, 新杰的特殊的母亲也让郅亲王至今念念不忘。
自从晚凝回来的第二天在极度脆弱中重新接受他以来, 新杰发现妻子对他的依恋远胜往昔。太子和唐家的人虽然都知道晚凝回来了, 但是一直没有人来打扰他们,太子甚至让人把重要的公文邸报都送到青木园来, 这样他就不用为了公务出门, 可以好好地陪着妻子。即便如此, 还是时不时地有些不速之客,都是朝中的文官武将。 过去新杰的身份没有人知道, 所以青木园没有官场中人进出, 而今这个刚刚拼死保住了新帝,也因此失去了妻子腹中的孩子的人, 理所当然就成了这些希望靠结交攀附来上升的人们极力结交的对象。 他每次都万不得已出去陪他们坐一小会儿就匆匆赶着回到妻子身边。 出身宫廷的凝儿当然熟知就里, 但是她和新杰从心里都不喜欢这些人。
这天几个翰林院的编修相约而来, 这里面有几个是新杰当年在京城出入各种文人雅聚就认识的, 说是探讨诗文, 其实也就是结交之意。 新杰坐在那里虽然表面上没有如何, 但是心里已经不耐烦到了极点。 大家都热切地讨论着音律和诗文, 这些都是他以前喜欢的, 估计这些人也是花了不少时间有备而来的, 自己又不忍心太不给他们面子, 只能稍微应付一下再说。 他正在心里琢磨如何结束这次访问, 突然看到妻子带着丫头进来上茶上点心。 在座的都是翰林院的人, 从来没有在宫中走动过, 自然不认识凝姑娘。 然而她的打扮和气质也确实不是一般的丫头,虽然看着还是有些憔悴,但是其艳光不可方物。当她将茶放在他身旁的桌上时, 他顺手将她揽过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