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东宫连晚膳都懒得用,白沐莞今日一整天都在外奔波比打仗还累,恨不得立马沐浴安寝。
可是老天爷偏偏和她开玩笑,似乎铁了心不许她歇下。
将要入夜时分,香云悄然引着一个男装打扮的女子来到白沐莞面前。
只见香云低声说:“小姐,她是和慕公主的人。”
显然香云已经验过身份。
此刻白沐莞已换上寝衣,三千青丝随意披散在脑后,唇畔的笑容逐渐消失。
“这么晚公主殿下有何吩咐?你又为何这身打扮?”白沐莞识出此人是宇文慕柔身边的掌事女官琳琅。
“回白小姐的话,今天公主被陛下软禁了。”琳琅说得语速很快,看起来颇为急切。她二十多岁的年纪不比寻常一惊一乍的小宫女,再者身为掌事女官深夜乔装出宫,必然是出了不小的事。
白沐莞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反问:“究竟怎么回事?”
那日她亲耳听见宇文昊天直言相信爱女,再者对于他心爱人所生的孩子,皇帝一向视如掌珠。除非事实证明宇文慕柔就是凶手,否则不该软禁她。
“陛下派人连着彻查几日没有结果,今日午后亲自召了那天在场的几个宫女一一问话。其中丽昭仪身边的朽珠和陪在和新公主身边的宫女翔儿口供一致,她们胡乱攀咬我家公主,可恨在场之人又没谁能证明我家公主清白!陛下为了服众只能禁足公主。”琳琅连着一口气说完又补充道,“白小姐,公主说您肯定有办法证明她的清白。奴婢求您救救公主,辰贵妃娘娘刚没了,公主又受此屈辱实在可怜!”
白沐莞听完之后,眼里闪过不明的情绪。
明摆着是早就设下的计谋!
令人后背发凉的是这其中牵扯复杂,从整件事发生到现在,执掌凤印的仝皇后似乎选择坐视不理,任凭他们闹腾!这个人前慈爱体贴的嫡母,只怕背后也渴望除宇文慕柔而后快吧?作为皇后她理应贤良淑德,可是作为妻子,她未必不怨恨独占恩宠的辰贵妃。面对辰贵妃留下的女儿,仝氏又怎会真心喜爱?那些做戏般演绎给外人看的慈爱嫡母形象,究竟有几分是真?
思及此,白沐莞盯着琳琅的眼睛问:“这会儿宫门早就下锁,你是如何出宫的?”
琳琅丝毫不隐瞒地回答:“奴婢会些粗浅功夫。”
白沐莞松了口气,轻轻勾笑:“如此甚好。待我换身衣裳,你带我去见你家公主。”
听见这话,琳琅大喜过望:“好,奴婢替公主谢过白小姐。”
白沐莞点头,转身走向里间。铜镜前的少女收起疲惫,默默鼓励自己。
香云手捧一件白色戎装走来,有些迟疑地说:“天色已晚宫门下钥,若被禁卫军抓到,那可是死罪。小姐真要去吗?”
“乌鸦嘴,以我的身手怎可能被抓住?”尽管内心存有几分忐忑,白沐莞依然自信满满,“这次如果帮了和慕公主,她可就欠下白家一个人情。”
世上没有圣人,看不见好处的险谁会冒?白沐莞也不例外。满京城的贵女哪个不想与和慕公主结交,可惜和慕公主清冷傲世,目上无尘目下空。今夜的机缘过时不候,值得她赌一把。
香云深知谁都拗不过自家小姐的倔脾气,但凡她决定的事难以更改,只能帮她更衣。
一袭白衣,玉簪束发。
神采奕奕,灼灼其华。
当白沐莞换好衣裳站在琳琅面前时,不得不感慨这位白小姐出落得真好,比和慕公主也不差多少。
“小姐当心。”香云只恨自己身手一般,如果同行反而会拖累她们。
白沐莞微笑示意她安心。
从青云阁内直接翻墙而跳,东宫院墙和内宫的高墙之间仅有半尺宽的间隙,无法并肩前行。琳琅比白沐莞轻车熟路,她自然走在前方,白沐莞紧跟其后沿着小径疾步而行。约莫走了一段路,琳琅停住脚步蹲下身拨开杂草露出狗洞,俩人对视一眼快速钻了过去。
竟然是御花园!琳琅没顾及白沐莞瞠目微惊的样子,轻声提醒道:“这儿离归岚殿尚有一段路要走,过了子时巡夜的禁军侍卫分散于各个角落巡查,待会儿白小姐千万小心,不能左顾右盼。”
少女略一点头。
两人皆衣无华饰,身手敏捷,途中巧妙躲开宫内每夜值守巡逻的禁卫军。白沐莞自小习武不必多说,便是琳琅的身手也极好。原来未随同辰贵妃入宫以前,琳琅一直跟随自己父亲习武,而他的父亲曾是辰贵妃在战场上最得力的副将。
两人神不知鬼不觉来到归岚殿,果然比起寻常寝宫的守卫,今日最起码多出一倍人手不止。
琳琅领着白沐莞从后殿而入,精致的宫灯照亮每处角落,亮如白昼。归岚殿内陈设非同一般的华丽,每样物件都是稀世珍品。可谓是白玉为堂金做土。只怕除了皇后住的坤宁宫以及辰贵妃生前住的阙宁宫,旁的寝宫皆难以媲美。
殿内并无人伺候,琳琅引着白沐莞径直而入。
“公主。”
闻声,宇文慕柔猛然转身看过来,面上闪过一丝欣慰。
“白小姐,多谢你愿意前来帮我脱困。”宇文慕柔的声音仍旧清冷悦耳。能从她口中说出一个“谢”字,白沐莞真该荣幸。
白沐莞流转美目,淡声道:“公主不必客气,您唤我沐莞就行。”
宇文慕柔依言问:“沐莞,我现在被父皇软禁,我该怎么办?”
“依我之见,陛下并非要惩罚你,而是在寻找到真凶前他必须这么做。陛下在保护你。”白沐莞把想了一路的话终于讲出口。
话音未落,突然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想不到白爱卿如此了解朕,朕真该欣慰啊!”
惊得白沐莞和宇文慕柔面面相觑,瞬间不知所措,连带琳琅也神色大变。
三人一齐看去,只见皇帝宇文昊天此刻就立于不远处,身边除去近身内侍高瞻,陪同之人还有大皇子宇文程。
宇文昊天今夜没有穿明黄色的龙袍,欣长魁梧的身体裹在一件暗黄色绣祥云团龙图案的便服锦袍中。他这位帝王年近五旬,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英俊非凡,身材没有发福变臃肿,相反气质凛然尊贵摄人心魄,周身散发专属于帝王的霸气不怒自威。
看见宇文程那张胖脸上伪善的诡笑,宇文慕柔行礼时忍不住一颤:“儿臣给父皇请安。”
“微臣拜见陛下。”
“奴婢拜见陛下。”
白沐莞和琳琅反应过来几乎同时跪地行礼。
宇文昊天看似阴沉着脸,嘴角却高高挑起,令人捉摸不透。
“夜色已深宫门早就关闭,小白将军为何会在此?”皇帝这是在明知故问。
任凭白沐莞再如何聪慧冷静,她终究才十四五岁,是初来乍到未经世事的少女。战场上尸骨成山她见过,眼前这种场景却还是人生中第一回。她略显踌躇起来。
说真话,死罪。
说假话,欺君。
宇文昊天当然不会逼死她,很快就听见他笑呵呵道:“看来今夜朕来归岚殿是来对了。”
天子的真实喜怒不形于色,眼下究竟是恼怒还是并未介怀,旁人不得而知。
出乎意料的是宇文慕柔主动上前一步,她居然挺身而出帮白沐莞说情:“父皇,今夜是儿臣遣人请白小姐来归岚殿作伴,您别怪罪她,您要责罚就罚儿臣吧。”
其实这倒也不奇怪,毕竟是因为她,白沐莞才会蹚这趟浑水。
“皇妹此言差矣,脚长在白沐莞身上,难不成是你派人把她绑来归岚殿吗?能从东宫绑人走,皇妹真厉害!”宇文程故意讥讽诛心,可见他心里多么厌恶宇文慕柔。
同为庶出,他堂堂皇长子在父皇心目中远不如一个公主,他焉能不妒不恼?
白沐莞忽而抬起眼眸,鼓足平生勇气直视九五之尊的皇者。方才的畏惧惶恐遗失殆尽,相反换成不符合她年龄的镇定:“回禀陛下,是微臣自愿前来。”
宇文程咬牙盯着她,眼神像是在审视一只怪物,出言不善道:“你最好向父皇解释清楚你是怎么进宫的,私闯内宫可是死罪,图谋不轨牵连九族。”
此刻他心底暗暗鄙夷,想来之前是他太过高看眼前这个少女,如此蠢钝无知还不畏死,这种时候居然不知道推卸责任,竟然敢张口承认。反正就算她今晚不死,等明日事发还是难逃一死。
宇文程早设计好这一切,只等待她们往里钻。如果说白沐莞刚回京时,他也曾想过要得到她和漠北兵权为夺嫡助力。直到后来他安排在宫里的探子发现她和宇文慕柔在御花园私话,如此喜欢多管闲事的蠢女人在他看来留着也是祸害,何况她还一直住在东宫待在宇文晔身边!本就不容易得到,不如除之而后快。
东宫那一日的初见,或许某一瞬间他险些被她明艳的容色吸引,不过她轻蔑的话语彻底激怒了高傲自负的宇文程。今日宇文慕柔被软禁,他算准她会求助白沐莞,所以想办法故意将皇帝引来归岚殿,于是有了刚才那幕。如果他没有暗中收买禁卫军放水,密不透风的皇宫,她们岂能轻易私闯成功?
“陛下,臣女相信和慕公主是被人冤枉的,因为她没理由伤害丽昭仪,这点陛下心知肚明。相反,某些人的动机却很不纯良。”说到最后一句,白沐莞若有所指的目光下意识瞥向宇文程。
宇文昊天果然陷入沉思,似乎联想到什么,一张龙颜阴晴不定。
居高临下打量端端正正跪在地上的少女,她那倔强又自信的眼神让他险些失神,心口一阵抽搐。语气不由得缓和几分:“朕心里也始终相信慕柔是无辜被冤,不过眼下证据确凿,朕是慕柔的父亲,更是天下之主,你说朕又能如何?”
宇文慕柔素来面孔清冷,尤其辰贵妃去世以后,她越发少言沉郁,此刻一双美目蓄满泪水,模样惹人怜惜:“父皇,女儿真是被冤枉了。”
宇文昊天看在眼底心疼至极,满腔慈父情怀早已代替方才那点怒火。
“父皇,”宇文程隐隐开始焦躁,忙不迭出言添把火,“慕柔的事情可以容后再议,当务之急该处置私闯内宫罪不可赦的白沐莞!”
好一个罪不可赦!
少女心头唏嘘,她清楚知道自己每说一句话皆有可能影响生死,甚至影响她远在漠北戍守的父亲。面对一心渴望治她于死地的大皇子,白沐莞从容反驳道:“臣女知罪也已认罪,该如何处罚由陛下做主,大皇子这般心急莫非是担心陛下处决不妥吗?”
“你竟敢胡言乱语污蔑我!”宇文程含怒斥道,猛然发现他的父皇脸色晦暗了几分,来不及多想连忙解释,“父皇,儿臣并无此意!如何处置理应由父皇定夺,儿臣没资格插嘴。”
“你是朕的长子,皇室宗亲的表率,言行却屡有不妥之处。”说着宇文昊天重重叹了口气,不愉道,“罢了,时辰已晚你早些出宫回府,闲来无事好好反省!”
这是叫他滚蛋。
宇文程不敢不从,垂头应下。
等他颇不情愿的离开后,宇文昊天突然开口:“白沐莞,今夜你私闯内宫无从辩驳本是大罪,朕看在你年少轻狂,暂且不追究,不过你总该给朕一个说法。”
白沐莞眸光一闪,心知当下与其求饶,倒不如把高帽子给皇帝戴上,无论是谁都爱听好话,帝王也不例外。想至此,她斟酌一番娓娓道来:“夜已深了,陛下却骤然来此,还恰巧撞见臣女在这儿,细细想来不觉有几分蹊跷么?臣女胆大妄为深夜潜入内宫,自知罪大,不敢求饶,但确是因为臣女牵挂和慕公主才来。臣女知道您既是英明神武的好皇帝,更是一位疼惜公主的好父亲,常言道知女莫若父,公主是何等心性,臣女相信您最清楚。臣女在此只求陛下早日还公主清白!至于臣女今夜之过,相信陛下宽宏大量不会计较。”
她的意思清晰明了。其实今夜她错大错小,全在皇帝一念之间。
宇文昊天眼里闪过一丝玩味的笑意,浑然不觉浮现出辰贵妃年少时的样子。
同样聪慧且善于机辩,说来英气勃勃无所畏惧的白沐莞竟然比他们亲生的爱女宇文慕柔更神似妙龄时的辰贵妃。不对,那时他的心仪人不是什么贵妃,而是满腹才华朝气蓬勃的方家嫡女。
转眼间,刹那芳华。
他至今还记得他们初识于军营那日,她女扮男装化作她父亲方将军的副将,不屑于他侃侃而谈的领兵策论,少年人意气风发相争之际居然动起手,可笑的是他宇文昊天堂堂七尺男儿竟然败在她手下!紧接着她不慌不忙将制敌之策直抒胸臆,说得他叹为观止,待成功破敌后更是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得立马引为知己幕僚。
缓缓收拢思绪,宇文昊天沉吟片刻,伸手扶起宇文慕柔,又别过脸冲跪在一旁的白沐莞正色说:“你也先平身。夜深了不宜再出宫,今夜你就宿在归岚殿陪公主一晚。”
他此言一出,白沐莞终于松了口气,掌心冷汗淋漓。皇帝这是有意替她遮掩,等于说不会再深究罪责!
面上不忘适时流露出真诚的感激之色:“臣女谢陛下宽恕。”
她还没谢完恩,怎料到皇帝这只老狐狸的下一句话是:“朕知你巾帼不让须眉,闲在京城与其无所事事,不如替朕将此事彻查清楚。朕给你三日时间,三日一到,若是你查不出真凶,朕只好相信那几个宫女之言。到时候你今夜潜入皇宫之罪,朕也自会秉公处理!反之你若查出真凶,朕不仅不再追究今日的事还会嘉奖你。”
白沐莞和宇文慕容互相对视一眼。
果然她们太年轻,高兴太早!
“是,臣女遵旨。”某少女不敢说委屈,毕恭毕敬。
果真给三日时间,应该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