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涵养的人呐,把问话说成是“喝茶”。
我和王仲被引入了一处别院,倒是不与那些和尚打照面,这让我觉得好受不少。
此处应该是一处偏堂,内中也有桌椅茶水,只是没有前堂那么正式光鲜。不过这一应的家具摆设,便是我这不知俗物的,也觉得颇有品味。
沈岩在堂上入座,管家命人差遣了茶水来,便很是知趣地将一众仆从都带了下去,只留下我们几个。
我、王仲与舞缥缈就在当中站着,沈水北知道自家父亲这会子伤心又悲愤,很是乖巧得在他身后伺候着。
“当真是你杀的?”沉吟了许久,沈岩再次问话。此时他眼神如炬,比起方才在府门之外,更多了几分阴沉。
舞缥缈本就孤傲,此时也无了泪滴,毫不退缩地看着沈岩,答了一声“是”。
沈水北在沈岩身后,那双手挥地如竹蜻蜓的双翼一般,面上更是急得满面通红。
沈岩察觉到沈水北的动作,回头瞪了他一眼,转头看向舞缥缈:“好,你不避讳,我也直说。是,你与南儿的婚事是我不允,但我不觉得你有任何理由能够杀了他。你是受人指使接近我儿,还是另有所图?说!”
“你不必多问,杀人不是杀鸡,我出手自然是有理由。但一切缘故皆是我,无有什么旁人。”舞缥缈说得高冷,丝毫不畏惧。若非她身上背着人命的案子,倒是颇有几分巾帼不让须眉的气节。
我在一旁瞧着,总觉得是哪里怪异,舞缥缈这时候的态度,不该如此啊?她此时难道不是应该弄清楚那日在山东里砍她一臂的人到底是谁吗?那黑衣人说他杀错了人,而且依照之前迹象来看,舞缥缈对那人还是有些信任的,经他一说,怎么可能不追查真相呢?
“难道她已经知道真相了?”我心里狐疑,看着舞缥缈。此刻的她脸上唯有冷漠,什么伤心、愤怒、哀怨、忐忑,在她脸上也都丝毫不见,比起我这局外人来还干净几分,我越发看不透了。
沈水北终于是急了,狠狠一跺脚:“缥缈你这是做什么呀你!你一个女孩子手无缚鸡之力的,你怎么杀人?何况我大哥也学了几年的功夫,你怎么杀得了他呀!”
“毒杀!”舞缥缈说。
沈水北一愣,更急了:“哪儿有那么容易就毒杀?是不是香满楼里药老鼠,在你房间撒了些,你一个不小心接触到了,所以才错杀了我大哥?”
我听到王仲忍不住暗笑的声音,低头看了他一眼。他察觉到我的眼神,便用手遮着嘴,靠近我小声说:“他也喜欢她。”
我点了点头,这点苗头我自然是看出来了。
沈水北今日死了兄长,却处处为自称是凶手的舞缥缈说话,于理不合,但是却于情有关。我这时回想起,昨夜香满楼里,沈山南在知道自己中毒时的反应,他说的那一句“你到底是选择了他”是什么意思。想来,那时候沈山南以为舞缥缈是因为沈水北才杀了自己吧?
我不由得暗叹,这也算是可怜吧,沈山南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心心恋恋的女子,竟是蓄谋已久要找自己复仇的仇人,还十有八九是错了对象的仇人。
“孽障!”沈岩闻听沈水北的这番话,气得直拍桌子。
舞缥缈勾起嘴角,轻轻笑了起来:“香满楼里,便是有蛇鼠之类,也不会用这种药的。”
“那便是食物相克?”沈水北可不顾沈岩,又说:“啊,对了,很多食物都是相克生毒的,许是香满楼的厨子一不小心做了两个相克的菜式,又一不小心送到了你的房间,是不是这样?”
“不是,香满楼多达官贵人,请的厨子自然懂三分药理,是不会出现此等失误的。”舞缥缈说。
“那就是……”
“好了,小公子。”沈水北还咬绞尽脑汁去想些什么千奇百怪的理由,想要为舞缥缈开脱罪责,但舞缥缈却已经止住了他。我只见她的眼神忽而温柔下来,轻轻地落在沈水北的身上:“小公子,昨夜是中秋,你为何不来?”
“昨日?”沈水北忽地,也静下来了,触及了舞缥缈那柔情似水的眸子,整个人仿佛换上了一份温和:“我知道,昨日大哥去了,我……便不去了。”
“岂止是北儿不去,我南儿本也不该去,若是不去,又岂会……”沈岩怒目,随后哭泣了起来。
一把老泪,是父慈,是不舍。
舞缥缈却并不怎么看沈岩,仿佛无他这人一般,只微微含笑起来:“所以呀,你不来,我便只好,用这样的法子来见你,告诉你……”
“你!”
沈水北闻言,惊骇得一个趔趄,却是惊后又喜:“你、你是说、你是说你是为了见我,所以才这样做?”
舞缥缈低眸,面颊上带了些许绯红,略有娇羞:“是啊。”
“小神仙,小神仙!”王仲猛地戳我,我被他戳地烦躁,后退了一步,反倒他也跟了一步来:“你看到了没,上次我见到舞缥缈的时候,她就是这样低头娇笑的样子,就这样,把我的魂勾了去!”
“你不止是魂儿丢了,连眼珠子都掉了!”我回了一句。
但舞缥缈这个样子,的确更有韵味,比起昨日见到的那种浓妆艳抹,此刻更如邻家的妹妹,越发清纯些。
王仲听我拿他说笑,也有些不好意思:“可惜了,她看上的不是我,嘿嘿。”
我白了他一眼。
连王仲这个旁观者都如此情不自禁,就更别说沈水北了。
沈水北面上染了几分红晕,痴了迷了一般,朝着舞缥缈走去:“可是,你之前不是说,你喜欢的是大哥吗?”
“彼时,你与大公子都对我青睐有加,我听姐妹们的话,想试一试二位的真心,是谁可托付终身。只是没想……”舞缥缈说着,又哽咽起来,泪珠儿一滴一滴落下,宛若那梨花带雨,叫人忍不住疼惜:“只是没想到,二公子你也是懦夫,竟是再不见我。你可知,你越是不见我,我便越是想你,才知,我心中之人,竟是你!”
“所以……”沈水北欢喜得不止如何是好,三两步上前,一把捧着舞缥缈的面庞,轻轻揩拭去她的泪珠,又怜又爱:“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够勇敢,才会让你用此下策。这样说来,大哥的死,全是因为我的缘故,是我害了大哥!”
“咚!”
沈水北转身跪在沈岩身前,暗自将舞缥缈藏在身后:“爹,你听到了,大哥其实是因我而死!”
沈岩这个时候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涨的面色通红,一手指着沈水北发疯似得乱抖,终究只骂得出“孽障”这两字。
我看沈岩这个时候,也是悲伤过度,愤恨难消。自己的两个儿子皆因一个花楼女子而争斗,大的惨死,小的还要百般维护。我不知道这件事发生在我身上会如何,但若是叫我知道老和尚或者一禅因为一个什么旁的不要紧的人而惨死,我一定不会比沈岩好到哪里去。
一家家主,又是镇中首富,遇事又岂会这样支支吾吾,不知所谓。原也是人父,心痛不已,原本的什么沉稳与气度,这时候只是一个父亲,才死了亲儿的父亲所有的哀伤与崩溃。
“也是奇怪啊!”王仲在一边嘀咕起来。
我此时就完全如一个旁观者,原本是要叫我问话的,此时人家自己说清了原委,我反倒是最清闲的看热闹了。听了王仲的嘀咕,我则问道:“哪里奇怪了?”
王仲将我拉到一边,完全一副八卦的模样,就如一禅在外面得了些什么消息的模样。“坊间里传的,还是舞缥缈自己说的,都是舞缥缈喜欢的是沈山南,一直认为沈水北是个纨绔子弟。有一次,我在香满楼外,还听几个公子哥儿说舞缥缈当众骂了沈水北,说他不务正业,非她所求之人,怎么今日反倒换了个说辞,变成她喜欢沈水北了,不应该啊?”
“人家喜好之人,哪里说得准的。”我还以为是哪里奇怪呢。
“不对不对。”王仲还是摇头:“小神仙你看啊,一个是对舞缥缈情有独钟,爱之深切的沈山南,你也看到了,人品、相貌、气度、才干都是一流的好,还是沈家家业继承者,最要紧的更有专一;一个是不学无术的沈水北,就算是在追求舞缥缈的期间,还不断得与别的姑娘纠缠不清,这明眼人都知道选谁啊,怎么会是沈水北呢?”
我心中蓦地一跳,是啊,不对劲!
这种不对劲不是如王仲说的什么身份地位,什么该然不该然,而是舞缥缈心中所爱,就该是沈山南啊!
昨日在香满楼里,舞缥缈的悲伤与绝望绝对不是做戏,她断了线似的泪珠,她一声一声自问的“为何是你”,分明喜欢的就是沈山南啊!
难道……
我心中忽地传来一阵不安的情绪。
“啊!”
只是还未我反应过来,我便闻得一声惨叫。
却看见,一把匕首已经直入沈水北的肚腹,鲜血喷溅横流,瞬间染红了衣衫裙摆,撒在地上,成了红梅花开。
那匕首的主人,是舞缥缈!
我看见她此刻的面容,是疯也似的狂躁与得逞之后的笑容,鲜血沾染在她的面上,比最红的胭脂还要惹眼,让她原本素丽的妆容,瞬间妖冶起来。
“飘、缥缈,为何啊?”
沈水北不可思议得,倒在地上,吊着最后一口气,仿佛为了听到那一声最初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