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似道似隐,先开了口,脸是冲着正在与匪徒交涉的史阿的方向,眼睛也是看向史阿,不过人却是走到了姜泫身边,这话明显就是对姜泫说的:“一州界有强长吏,一州不敢语也。一郡有强长吏,一郡不敢语也,一县有刚强长吏,一县不敢语也。县君刚直强项,却亦非小民之福啊!”
姜泫皱了皱眉头,听那人对韦驹的执政方略和为人处世颇有异议,虽然自己与对韦驹很多方面已不甚认同,但那人的话泛指了所有刚正不阿、严格执法的官吏,姜泫甚是不喜。但人家既然来主动搭话了,姜泫自然不能失礼,先是作揖行礼,这才问道:“不知先生此话,何意?”
“县尊韦君,是个强项令。贫道观君良久,君似是熟识县君为人,何以不等县君赶来急于救出人质?某此话何意,君又何必明知故问?”
那人是从南河乡河西亭的那队乡勇里走出来的,河西亭的亭长和乡勇们来了也没多久,姜泫之前与众人商议也是小声轻言,其他人断不会听到。可这人却猜测出了姜泫的用意,姜泫也不禁感慨到此人好生厉害!
不过姜泫没给他好脸色,只是问道:“某汉阳姜伯霈,足下又是何人?”
“南河乡河西亭,李源,字子源。”
“南河乡……李源……河西亭……”姜泫突然想到了荆纬曾经提起的一个人,又问道:“可是太平道李师?”
李源颔首应承:“正是贫道。”
却想不到太平道再者乡里野亭中还有如此人物,姜泫不动声色,又问道:“韦君执政,刚直严猛,李师似乎颇有微词?”
李源一直是微笑回应,语气也是轻缓温和:“太上中古以来,多失道德,反多以威武相治,威相迫协,有不听者,后会大得其害,为伤甚深,流子孙。故人民虽见天灾怪咎,骇畏其比近所属,而不敢妄言,为是独积久,更相承负。县君严猛苛政,民不聊生,失业断粮,转民为盗,县中如何清净?”
李源的话,不过是推崇虚无缥缈的上古时期所谓的自然仁政,在姜泫看来,甚是荒诞。不过他心忧荆老的安危,没心情去和李源辩论,于是就简短地说道:“韦君严猛不假,却如何有苛政一说?况今天下骚动,乱世当用重典。不如此,无以震慑宵小。李师久居山林,方外之人,一心向道,恐难晓执政治民之道。”姜泫言语间,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今天地阴阳,内独尽失其所,故病害万物。帝王其治不和,水旱无常,盗贼数起,反更急其刑罚,或增之重益纷纷,连结不解,民皆上呼天,县官治乖乱,失节无常,万物失伤,上感动苍天,三光勃乱多变,列星乱行。故与至道,可以救之者也。吾知天意,不欺子也。天威一发,不可禁也,获罪于天,令人夭死。”
这李源也并未详细阐明什么观点,只是引用了一些《太平清领经》中的原文。可姜泫一听,心中大为惊怒。礼崩乐坏,天灾人祸,眼见乱世将至,上至天子,下至小吏,名士世家,闾右豪族,都在贪图这眼前短暂的太平,却不知亿万生民已经被逼迫到了悬崖一角。只待一声惊雷,势必是一场天崩地裂,大汉十三州无数贫苦百姓削竹为矛、斩木为兵、揭竿而起、杀气席卷,至教摧山倒河、重演江山。倒真是应了那句“天威一发,不可禁也,获罪于天,令人夭死”!
按下心头起伏不定、喷薄欲出的恐惧与愤怒,姜泫眼射寒光,手按剑首,冷冷地道:“每逢天下骚动,必有奸佞妖邪出世,蛊惑人心、煽动民意,便似那张角兄弟一般。李源!汝亦欲妖言惑众邪?”
姜泫这话说得可重,直指太平道蛊惑人心、煽动民意,是奸佞妖邪,可是这李源倒也修养甚好,见姜泫动怒,也不激动,只是仍然含笑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是贫道失言了。”
看着李源离去回到了他南河乡河西亭的队伍里,姜泫一时发呆,正恍惚间,听到远处隐隐约约响起闷雷般的脚步声。姜泫回头,透过西边宽阔高大的闾门向外望去,果然是一队人沿着官道奔驰而来。因为距离太远,为首一人看不清容貌,却能够看清是紫色常服,骑着栗色骏马,其余人均步行,着相同红黑服色,持戟挎刀,不是韦驹带着县卒来了还会是谁?
荆纬也见到了韦驹的队伍,大惊失色,叫道:“姜君!县君已至,是否会真的贼质并杀?”
“不会,有我在,定不会让韦君如此。”姜泫压了压荆纬的肩膀,安慰说道:“你先守在此处,我且去迎迎韦君。”
韦驹骑马当先进了闾门,见姜泫迎了上来,急忙问道:“贼情如何?”
姜泫正色回答道:“大部受诛,余下六人已被围入亭舍之中,却有四名人质被劫,我等投鼠忌器,只得暂时僵持。”
“嗯,”韦驹看了一眼亭舍,一挥手,命令手下的县卒,说道:“围住亭舍,不得放出一人。”
“喏!”
一众县卒支走原来的乡勇,将亭舍四周团团围住,水泄不通。
看这架势韦驹很有可能是准备要强攻,姜泫赶紧扯住韦驹的缰绳,说道:“韦君,亭中荆老尚在贼人手中,此乃荆易之之父,泫亦视为尊长,若是强攻,恐玉石俱焚!”
韦驹也是为难,这批匪徒有可能与张家和王乔有关联,即使没有关联,放跑了他们,也将会是自己政绩上的污点,甚至可能因此丢了官职,便说道:“伯霈,我知你的难处,然昔日天子有诏‘凡有劫质,皆并杀之’,若是走脱了贼人,可没人担待得起!”
见以私人情谊说不动韦驹,姜泫转过口风便问道:“韦君博文,可曾记得前汉赵广汉之事?”
“赵广汉……可是前汉昭帝宣帝时钩距之才赵广汉?”
“正是。”
关于前汉名臣赵广汉的事迹,熟读《汉书》的韦驹当然知晓。
赵广汉为人精明强干,天性精通为官之道。当时苏回任官为郎,有两人劫持了他。过了一会儿,赵广汉带着属吏到了他们家,自立庭下,让长安丞龚奢敲堂门告诉劫匪,说:“京兆尹赵君谢两卿,无得杀质,此宿卫之臣也。释质,束手,得善相遇,幸逢赦令,或时解脱。”
赵广汉名声在外,那两名劫匪听闻之后,立即开门出来,下堂叩头。赵广汉又跪下拜谢说:“幸保全苏郎,尔等甚厚!”之后把二人送到监牢,告诉狱卒殷谨相待,供给酒肉。到了冬季,二人应当出狱受死刑,赵广汉预先为他们备办棺木,供给殓葬的器具。两人知道后,都说:“死无所恨!”
姜泫提到赵广汉,自然是想让韦驹学那赵广汉,既遵守了律法,又兼顾了人情,更得了民心,韦驹也是心知肚明,沉吟了片刻,便说道:“便如此吧!我为广汉,卿可愿为龚奢?”韦驹这是又给了姜泫一次机会,让姜泫和当时的长安丞龚奢一样去说服匪徒。
姜泫拜谢道:“定不辱使命!”姜泫只是硬着头皮答应,打算走一步看一步。史阿废了半晌口舌,都没一点进展,换了他去,又能如何?
别过韦驹,姜泫来到亭舍前,昂首拄剑,朗声说道:“舍中诸位且听,我乃汉阳姜博霈,非府寺中人。如今县君已至,尔等放出人质,缴械投降,虽有牢狱之灾,然今圣天子宽仁怀恕,隔年大赦,到时必然解脱。”
姜泫说的入情入理,如今天下局势不稳,当今天子刘宏为了巩固朝局、取信于民,来彰显皇恩浩荡,屡次大赦。历史上,汉灵帝刘宏在位二十二年,居然就大赦了二十次。可见即使服了刑,最多不到两年就会被大赦免刑免罪。
姜泫如此这般连续喊了三遍,里面却一直是鸦雀无声。姜泫与史阿不禁面面相觑,后边的典韦也渐渐焦急起来,荆纬更是要按捺不住了。韦驹骑着马也走到了人群前,正举起马鞭,要下令强攻,亭舍中却突然射出两只冷箭,直奔着姜泫和史阿面门而来。
姜泫和史阿都是正身对着亭舍大门,从院墙后面露出人头的时候两个人就有了些许防备,两箭射来,二人同时侧身一闪,堪堪避了过去。趁着这个空档,亭舍中六个黑衣蒙面的匪徒一声呼喝同时冲了出来。
姜泫长剑在手,立刻就拔剑迎了上去,那边荆纬将史阿的手戟和佩剑往这边一扔,史阿双手齐探接过,右手三尺剑主攻,左手短戟主守,杀入了战团,荆纬端紧了步戟,也紧随其后。
匪徒六人,瞅准了北边还有多处火没熄灭,参与围困的县卒、乡勇也比较少,后背相向,围成紧密的一圈,往北突围。
一看以三围六突然交起了手,韦驹也立刻下令进攻,一大群县卒就要围了上来。战团中那使双刀的冯军侯看到了韦驹再左右呼喊指使,打算擒贼先擒王。他虚晃一刀,瞅准姜泫与荆纬这边的空档,借着同伴的掩护,猱身一窜,竟然穿过了封锁,左手反手持刀护住前胸,右手挺刀齐眉瞄刺前方,直接就向韦驹扑了过来。
韦驹骑在马上,见冯军侯扑杀过来,他一个粗通骑射剑术的文人如何能反应过来,更谈不上招架躲避,眼看就要死于冯军侯刀下。一旁的典韦突然出手,纵身一跃,高举右手大戟,左手后摆助力,一戟竖劈了下来。冯军侯边地宿将,虽不认识典韦,但见他势大力沉一招,不敢轻视。连忙定住身形,左腿前弓,右腿在后微屈踩紧地面。典韦下落到了近处,竟是势若雷霆,久经战阵的冯军侯竟然吓得紧紧闭上了双眼,不敢再直视这一戟。此时,即便想退,也来不及了。
只听“咣当”一声,两片断刀崩起一丈高,脑浆、内脏,还有无数的鲜血喷溅得四处都是。冯军侯从天灵盖到裆部,活生生被劈成了两半。善使双刀的冯军侯,死在他刀下的蛮子、马贼、剑客、无辜百姓不计其数,却不是典韦一合之敌,明明已经接住了典韦的竖劈,却落得个刀裂人断。
冯军死状惨烈,剩下的五名匪徒仿佛被抽干了斗志与胆气,本身就寡不敌众,转瞬间便被制服。姜泫等人顾不得那些,直接冲进了亭舍,后屋中,却已经是一片惨象。一年轻妇人一丝不挂被绑在柱子上,满身上下都是淤青、抓痕,下体还插进了一把匕首。于明跪趴在地上,双手缚在身后,嘴被破布塞住,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妻子,眼角裂开,渗出鲜血,身上已经被刀剑戳烂了。尤婆被开肠破肚,已经看不出了人形。至于荆老,趴在灶台上,只后心一处致命伤。
看四具尸体的伤口和屋中的血迹,竟都是死去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