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饭——店。”
一位身着白色短袖T恤,蓝色牛仔裤的男青年停在一家小餐馆的门前,仰头对着门楣上的红底黄字招牌端详了一会,又轻声念了一遍,见大门开着,便抬腿进来,站在了靠门口的柜台前。
一位浑身抖着肥肉的胖子正趴在柜台面上迷瞪着眼,似睡非睡。
“老板,生意兴隆啊,我是海洋印刷旗舰店总经理,经过你们的门面,看见你们的广告牌做得很闪亮,特意过来拜访……嘿嘿嘿……”
男青年二十出头的样子,略为瘦小,本地口音,故作老套地套近乎,带着掩饰不住的青涩。
“多谢!做什么?要来学两手还是准备一会在我这点菜吃饭啊?”
被称作老板的胖子坐直了身子,一团黄油般的肥肉里露出被烟熏黄了牙齿,眼睛眯缝,黑黄的眼珠子几乎完全陷落在眼底鼓起的肉泡之下,只能靠人的想象去思考它的存在。
“不是不是,哪敢空手学艺啊,吃饭嘛,也还不到中午呢,我这刚从家里吃完早饭出来的。嘿嘿,就是想问问你广告牌广告页什么的,要不要更新一下,我帮你做,让您生意蒸蒸日上。嘿嘿嘿……”
男青年立在柜台前,保持着毕恭毕敬,动作虽然拘谨,脸上的笑容倒是灿烂而真诚,黑色的半框眼镜后面的狭长眼睛,也在这充满技术感的笑容里眯缝成一条线。
再稍微细看,能看出他黑色的睫毛虽然短,但粗壮,根根可数,就像他的个子,虽然还差两厘米才够一米七,体重也差两斤才到110斤,但瘦而不弱,透出骨骼的硬朗。
“那你是说我的广告牌不行咯?要你翻新之后我的生意才能好咯?”
堆满肥肉的脸瞬间由笑转愠,陷在肉泡里的眼珠子并没有浮上来,但却透出警觉而蔑视的光,像根银针刺向对面的男青年。
“哪里的话,啊,啊,我的意思是说,你这广告牌街里街坊的每天都看,可以加点新鲜东西让大家都亮亮眼,就更想过来尝尝鲜嘛,这样生意不就……嘿嘿嘿……”
“好了好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等需要了我再找你吧!你,出门左拐,就是大街,那里人多,你随便抓个人聊都行,我现在没空了啊!”
胖老板已经很不耐烦了。上午十点,他的确是要开始准备中午客人们的到来了。
这家小餐馆是这小城镇里数十家之一,里面白墙砖地,依墙摆着六张木色方桌,人少时每张方桌坐两人,人多时脸对脸的能坐四人,不过,这餐馆人最多时也没同一时间六张桌子各坐满四个人。
即使时间翻过了二十世纪,到了2005年,在秦坊镇这个四线小城镇,平日里下馆子吃饭的人并不多。
秦坊镇地处粤西,临海。人口不少,要养活个小餐馆还是很容易的,但要让这小餐馆轻轻松松地活得很滋润,却不容易。
毕竟,人来人往中能停下来吃饭的人,多是从村里进城置办东西的农村人。他们并不常到城里来,只是碰着出来的这一天到了中午还回去不了,才会找家价格适宜,看起来舒服点的小餐馆吃个便餐,刚好躲过暑夏里南方海边那到了中午后更无遮无挡的酷热。
至于这大街上来来往往的其他人,无论是在城里做工的还是从村里出来做小买卖的,都习惯了完工后回家去吃,再不然,就一早从自家带了酱菜米饭出来,中午一到,找个楼底下的阴凉处,打开搪瓷饭盒或是铝制饭盒的盖子,香甜可口地扒拉进嘴,吃完把饭盒往塑料袋一放,刚好靠着墙根旁的树干打个盹,省钱又惬意。
否则,一天的工钱二三十元超不过四十,小餐馆的一顿午餐再简单也快十元,这就吃了快一半,谁愿意白干半天活呢?
小餐馆的老板们也是兢兢业业,为了节省成本,基本都是夫妻店,或者是叫上一个亲戚过来帮忙,老板们自己,也是要当主厨的。也因此,这街上的生意,做的都是熟客。对于来推销各种产品的推销员,老板们也一定是来者不拒,在一开始时会耐着性子招呼,以防漏掉多增加一个人进来吃饭的机会。
“啊,那好,老板,您忙,这是我的名片,秦瓦凡,海洋印刷旗舰店总经理。嘿嘿,您先收着,有需要随时给我打电话啊,我二十四小时不休息。”
男青年毕恭毕敬地递上刚从灰黑色的西装裤里掏出来的一张硬纸卡印制的名片。
“什么?你叫青蛙烦?”
胖老板果然是阅人无数,眼皮都不动,就从秦瓦凡一长串的话里抓出了重点。
“啊,是的,秦瓦凡,嘿嘿。”
秦瓦凡假装没听出老板的嘲笑,脸不变色地用自己正确的名字发音来纠正老板刚刚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口误。
“青蛙是挺惹人烦的,一到晚上呱呱地叫,叫得人睡着了都被吵醒。”
老板嘟囔了这么一句话,说得挺应景的。
十五分钟前,老板正趴在柜台沉浸在发财的白日美梦中,秦瓦凡进来,他的白日梦就被硬生生地打断,结果两人说了半天,这小子也没说要中午留下来点餐的意思,一腔付出没回报,可不就觉着烦了么。
至于秦瓦凡说的翻新招牌和宣传页的事,胖老板压根儿就没想过,这“秦家饭店”四个大字,在门楣上亮亮堂堂的,来往的人能看清楚,记得住,就可以了,本来餐馆收入就不多,除去材料和人工、租金等各项成本,一个月能盈利两千就不错了,干嘛还要损钱耗力地去弄得花里胡哨呢?!有这折腾的功夫还不如招呼好客人呢!
“噢,老板,我叫秦瓦凡,不是青蛙烦。不过,青蛙也不会让人烦呀,晚上叫起来,多有诗情画意啊,大城市里的人想听还听不到呢!嘿嘿。”
“我说你再不走,就真的让人烦了!”
老板提高了音量,失去了继续接茬的耐性,很不客气地说。
“好好好,嘿嘿,老板你生意兴隆哈!”
看老板那不耐烦的脸色,秦瓦凡不恼不怒,将名片放在左侧的暗红色半人高的柜台面上,再对着侧着背对他,忙着清点壁橱的酒瓶子的老板宽软的后背弯腰鞠了一躬,才转身迈出了小餐馆的门。
他走出好几步远,停下身来回头看时,还能看见餐馆里老板连头都不抬地继续擦着柜台的身影,动作懒散,如同镶嵌在门框里会挥动的皮影人物——他放在柜台上的那张名片,估计已经被胖老板看都不看就丢进了垃圾篓,或是丢在某个角落,等着被尘封后的遗失吧。
他不由得歪头在心里无声地轻叹了一口气,仰头在刺眼的阳光中努力地睁了睁上眼皮,再度看向那块他想游说老板翻新的餐馆招牌,抽动了一下嘴唇,无声地挤眉弄眼了一番,但那块红底黄字的塑料招牌,在他刚才进门时似乎是充满热情地迎接他的到来,现在却因为他不仅不是餐馆里的食客,反而是妄想换下它的捣乱者,变得一脸拒绝地横贴在落着灰尘的漆红门楣上方,对着他傲娇地讥笑“快走,不送”。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红底招牌上那“秦家饭店”的四个大黄字,才依旧无论谁的来去,如往日般,继续在晌午越来越耀眼的太阳光下慵懒地等着客人的进出。
秦瓦凡没有一鼓作气地再去街道旁的其他店铺继续他的推销,还真和胖老板说的一样,出门后便左拐,当然,到了大街上,他并没有抓了人来聊天消磨时间,而是继续沿街走了将近一千米,拐进了一条几乎只容一人身的窄小巷子,在两旁楼房斑驳的墙壁中间再顺直走了两三百米。
出了小巷子,眼前豁然开朗,却是一片红砖灰瓦房,他径直走进一排灰瓦房一旁的一间高出一倍的大房里,这里就是他刚刚跟秦家饭店里的胖老板说的“海洋印刷旗舰店”。
这是砖厂废弃的房子,目前没人管,更没人用,他发现后,挑选了其中一个大厂房来做自己的创业根据地。
大厂房里空荡荡的,角落里凌乱地堆放着一堆铁灰色的报废了的老机器,正中央横着一张破旧的黄漆木制长沙发。这沙发是他父亲前阵子准备换掉的,用了十几年,他给挪了过来。
沙发旁一个平整点的灰黑色生铁机器,是他从厂房角落里那一堆破旧机器里挑出来当桌子用的,旁边一个高竹椅子,靠背的,也是从家里搬来的。
此刻,他疲惫地往沙发上一躺,两脚一并,仰头盯着高高的原本红色但已经变黑了的高屋顶,脸上终于现出气愤的神色,仿佛才刚刚回过味来秦家饭店老板是伤了他的自尊心了。他气呼呼地哼了一声,一拳砸在沙发靠垫上,大声道:
“什么青蛙烦,你才像青蛙,你才烦呢!你比青蛙烦,哼!青蛙也没你烦!”
骂完,他似乎解气不少,又仰头在脑海里想着青蛙的样子和自己的样子,仔细地作了一番比较,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是和青蛙长得不一样的,便舒畅地一翻身,眼一闭,也忘了吃午饭这件事,就睡了去梦周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