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顿时乐了,扬手大笑道:“瘸子!连拐杖都不要了,跑那么快当心闪了腰啊!”
“鬼啊!鬼啊!他的眼睛里藏在鬼神啊!”他就一直喊着这句不明不白的话,惊得四周黄狗乱吠,等到老瘸子离开很远了。女人对楚瞬召低声道歉道:“小公子,你的饼被这没良心的家伙抢走了,嫂子替你再做一个吧,算我白送你了。”
楚瞬召恢复洒然笑容道:“那我就谢谢姐姐了,姐姐生得真好看。”
女人掩嘴笑道:“还姐姐呢?我早就不是那些豆蔻少女了,孩子都六七岁了,公子看着不像是本地人……如那瘸子说的,是随军的胤国人吧?”
楚瞬召一愣,低头狭促笑了笑道:“是啊……我是胤国人。”
刚才见到这女子将蛋液泼在瘸子脸上的狠劲,弄得几个想过来买烧饼的人都被吓怕了,但此时女人的笑容却温柔:“小公子是当军官的吧?不像是上阵的士兵,家里有关系?”
楚瞬召点头笑道:“我爹是当官的。”
女人好奇问道:“家里有个当官的爹,干嘛还要踏蜀越这一趟浑水啊?当个安享富贵的世家公子不好吗?”
“建功立业啊。”楚瞬召顿时脱口而出,但说出来的时候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话。
女人眼神平静地看着他:“建功立业……是啊,功业就是这样建起来的,你们的骑兵很厉害,胤国铁骑甲天下的名号是真的……”
楚瞬召沉默了下去,后撤一步就想离开,但女人忽然拉住了他的手说道:“小公子我没怪你什么,士兵上阵杀敌,死于沙场死得光荣,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就该好好活着,你说对吗?”
有些委屈的楚瞬召无奈道:“对不起……我们的骑兵给你们添麻烦了,对于你丈夫的事,我很抱歉……虽然听着很虚伪,但我还是想说一句抱歉。”
女人忍俊不道:“小公子真逗啊,还会和女人说抱歉啊,真不爷们。”
楚瞬召故作生气道:“我可是认真的嫂子!”
女人点了点头,示意楚瞬召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没过一会给楚瞬召端来两块香气腾腾的烧饼,还有一碗温的甜豆浆:“这豆浆和饼算是送你的,别和嫂子客气啊。”
楚瞬召挠头笑笑,接过烧饼啃了一口,喝了一大口豆浆:“哪能啊?嫂子好人有好报,这句话是真的。”
女人释然笑道:“我以前也相信这句话,但现在不信了。”
楚瞬召笑笑也不说什么了,他一边喝着豆浆和这女人闲聊了起来,女人告诉了他很多关于蜀越现在的况,似乎没有将楚瞬召当成她的
敌人来看待,两人只是一对萍水相逢的男女,他听着女人向他抱怨这场没有任何意义的内战,她的丈夫便是丹阳骑兵的一份子,自己是明眼人知道澹台凝华并非真正的皇帝,只是一个暴虐的篡位者,她不恨胤国的骑兵们,因为是胤国人将他们真正的女帝护送回来。楚瞬召时而微笑,时而沉默,但女人一旦说起自己的孩子便笑容满面,她不想自己的孩子如丈夫般入军营当兵,而是希望孩子可以通过乡试进入学堂,当一个有出息的读书人,都会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蜀越这个地方对读书人比对士兵敬畏得多,可那孩子却希望如他父亲般当一位马上杀敌的骑兵,这让自己很是头疼。
现在倒好了,自己的丈夫死在了城外,当死讯传回家中时,自己大哭了一场,反倒是孩子一声不吭望着城门的方向,自己哭着哭着便睡着了。第二天,从榻上起来时,往里雷打不动死不读书的儿子,破天荒地拿着书本坐在窗前摇头晃脑地读了起来,看着被晨曦笼罩之中的孩子,那一刻,自己的心境反倒安逸了下去,觉得这个皇帝无论谁做也好,最终的胜利者是澹台宁素还是澹台凝华都不重要,自己和儿子可以平平安安过下去就行了。
所以她还说了一句,那个胤国领军的年轻皇子是个好人啊,没有让士兵伤害这城里的大部分百姓。
楚瞬召一如既往地笑脸温柔,低头搅拌豆浆,轻声道:“楚瞬召没什么好的,他杀掉的人,比他救过的人,可要多得多了。”
女人一头雾水,然后笑眯眯道:“小公子看着像读书人,可惜我儿子不在这里,不如想让公子点拨我儿子两句,孩子聪明是聪明,就是坐不住,总想往屋外跑。”
说完她又叹了口气:“而且这城里的学堂可贵了,我家中又无识字之人,这般想法,也怕给小公子你这样的读书人看轻了。”
楚瞬召呛了一口豆浆,抹了抹嘴角笑道:“我可不敢自称读书人,这个世道可以称自己是读书人的人已经很少了,各国和各国之间都是用拳头来讲道理,唯有他们不想用拳头来讲道理的时候才让读书人出来讲,大部分的读书人希望治国齐平天下,好像什么道理都能讲得好,可有些道理是写在书上,有些道理是做给人看,读书人没有你们想象那么厉害,他们看似什么都懂,其实什么都不懂,比如我。”
“小公子谦虚了,小公子方才也说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而且读书人可是能入仕朝廷,枪使得再好也是蛮夫一个,你说是不是?”
楚瞬召摇头道:“嫂子以偏概全了,读书人有读书人的用处,他们见得书中颜如玉,赚
得书中黄金屋,能为国家百姓出力自然是好,若是他们将学识用在祸及百姓的地方呢?我听说澹台凝华是你们蜀越第一毒士,这样的人读得书比谁都多,可他最后却连自己的君主都得陷害,如果不是他的反叛,胤国根本不需要和蜀越进行这场内战,你的丈夫也不用死了。由此可见书读得太多也不好,这人心思会变得很重,最后变得谁也不肯相信,大家各司其职,买烧饼也好,读书也好,入军营当兵也好,如嫂子你摆摊做烧饼服务一方,这就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在此之前,从未有人告诉过自己她很重要,被这年轻公子拐弯抹角夸了自己一遍,女人心里如同吃了蜜一样甜,轻声笑道:“小公子这般见识道理,比那些摇头晃脑的老儒生深入人心得多,到底是读书人啊,要是我们蜀越也有多几个像公子这般真知灼见的读书人就好了。”
楚瞬召笑容灿烂,尤其那双惊为天人的紫瞳显得少年有些许柔,就像自己多年前遇见年轻时的丈夫般,女人难得眉眼低柔,轻声问道:“让嫂子猜猜,你是不是就是那楚三皇子呢?”
楚瞬召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平静说道:“我从胤国来,我也去过燕莾,现在来到蜀越。”
“这样啊,公子去过的地方还真是多,希望我的孩子后也能像公子般读万卷书,行千里路。”
楚瞬召站起来,打算告辞离去,女人最后没由来问道:“你觉得澹台女帝会赢吗?”
楚瞬召眼神坚毅道:“我们胤国人同样厌弃叛徒,既然女帝选择了我们做她的盟友,那样只要我们的骑兵还剩下一人,我们也会帮助她夺回蜀越的王座,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女人点了点头,随即展露笑颜道:“你年纪不大,口气大的,说的你好像胤国皇帝一样。”
楚瞬召马上转移话题道:“胤国皇帝口气是大的,想要马踏天下,征战四方。”
楚瞬召吃完烧饼后,并没有着急离开,而是坐在小板凳上望着丹阳城的风光,此时晨曦破云而出,直直下坠压在自己上,很是温暖舒适,远云边的一线金光,极有天门大开直垂人间的气势。
女人给另一位客人送去烧饼,回来仍见楚瞬召坐在凳子上没有离去,顺着少年的视线望去,眼神虔诚道:“那里是我们丹阳城最出名的卧佛寺,又名平安寺,里面除了有一尊巨大的天佛涅槃巨铜像,后来又加了一尊檀木制成的弥勒卧佛,城里的年轻男女都喜欢去寺里求婚缘签,我年轻时和丈夫去过求签,这寺庙里的签可灵了,公子看似还没婚娶吧,可以去求一根婚缘签,亦是去寺里上几根根
香,信佛乃是极好的事,公子该多点去寺庙里烧香拜佛。”
楚瞬召终究还是没有告诉她自己对神佛的不屑,而是笑容轻松道:“嫂子现在也很年轻啊,寺庙里的签灵不灵是看人的。”
女人脸上的笑更灿烂了,打趣道:“小公子真会说话,从小喝蜜长大的吧?”
楚瞬召望着那高耸入云的塔尖,低眉喃喃道:“大悲无泪。”
女人马上接了一句:“大笑无声。”
两人相视一笑,楚瞬召起掏钱打算离开,女人却拒绝了他的银子,还往煎了两块烧饼装进油纸袋递给楚瞬召,楚瞬召也不推辞,接过烧饼行礼告辞,女人笑脸温柔目送他离去。
有件事她没有和楚瞬召说。
其实她也知道楚瞬召的真实份,那双瑰丽的紫瞳就已经暴露了他的份,不过她始终没有抱怨什么,也没有向他示以憎恨。
每个人活着都用不得已的苦衷,离别和相逢,是人生常常演绎的故事。也因此,我们每一个人生才会悲喜交集。相逢与离别,皆是生命恩遇的缘分,做好别人生命中的过客,不指责,不憎恨,这已经是很可贵了。
自己的丈夫作为战士而死,这很光荣,她也没什么去抱怨了。
像她这样的老百姓,只是活着就已经拼尽全力,但只有给她一点希望,她就能咬牙活下去。
她希望今遇见的这个小公子有朝一可以放下手中的剑,牵着某个女孩的手,平平安安走到人生的尽头。
愿你一生澄澈如清泉,沙场归来仍旧是少年。
可这孩子给自己的感觉缺少了一股子少年冲动的气概,远远望着他的背影,倒像是看着百岁离去的老人。
女人没有机会见到楚瞬召冲动的时候,但沙场上的士兵见到过,他的敌人也见到过。
将来会有更多的人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