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言语。
那女子奔到受伤女子身边,见她右胸上一把飞刀,嘴角流血,急问道:“主子,你怎样?”那受伤女子喘几口气,有气无力道:“红云,死不了……”头一歪倒在那红云怀中。那白雪大叫道:“阁……姊姊!姊姊。”红云瞪了一眼白雪,伸手探探鼻息,又摸摸脉相,说道:“主子晕啦。”白雪慌忙去寻了一辆马车,将那女子抬上去。四人又胁迫姐弟俩同往。谢离自忖虽练过武功,但若说要打败这四个女子,却无十分把握,何况待那女子醒转,清白立时得洗。说道:“姊姊,咱们走一趟罢。”秋白点头应是。
一行人出市集向西北而行,四人抱着那女子在车上,车伕与姊弟俩在地下步行,那车伕似被白雪胁迫而来,唯令是从,不敢有半点拂逆。
行了一阵,秋白脚下疼痛,忍不住“唉哟”一声。谢离知她情状,央求几人许可秋白坐车,说着鞠躬。秋白急扯他衣衫,说道:“莫要为姊姊委屈自己。”那青竹笑道:“这个弟弟还蛮体惜姊姊的么,红云姊,我看就让她上来罢,走的倘或迟慢,恐耽误主子的伤势。”红云略一思索道:“好罢,只不过挤点。”谢离忙将秋白扶上马车。
秋白一上马车,红云便冷笑道:“有你姊姊在咱们手里,也不怕你跑。”一剑拍在马臀上,那马受惊狂奔起来。谢离自幼山中砍柴,田中耕地,当然毫不费力便跟得上,只苦了那车伕,呼哧带喘,叫苦不迭。
秋白开口道:“你们为何不在镇上医治贵上,非要回去疗伤,岂不耽误了?”白雪斜一眼秋白道:“这镇上哪有女大夫,难道你要让我家主子让那臭男人见……哼。”红云看一眼谢离道:“你一个姑娘家,为何要与这臭小子一起,恶心死人。”秋白怫然不悦,只觉别人绝不可有半点羞辱谢离,朗声道:“他是我弟弟,不成么?”红云道:“哎呀,怎么那么大声,如非他说,我还道你是个妹妹,做姊姊很了不起么?”翠叶道:“方才咱们几个一进那茶馆儿,只见你弟弟出手射伤我家阁主,先让你姊弟俩多活个一时半刻,待我家阁主醒来,看你们嘴还硬不硬?”原来那女子是个甚么阁的阁主。秋白还想争辩,谢离道:“姊姊不需和她多费唇舌,待她家阁主醒时再说。”秋白便不再言语,
那马车行了许久,进入一座森林,不知转过多少个弯,爬过多少个坡,才来到一处山谷。但见谷口两侧高峰嶕峣,怪石嶙峋,初时极为狭窄,再行一阵,逐渐开阔起来。那谷中氤氲弥漫,佳木笼葱,奇花异草应接不暇,各式蝶鸟上下翻飞,直叫人眼花缭乱。秋白奇道:“此处莺飞草长,其叶蓁蓁,真乃另一番天地。”
走得深了,两侧山势逐渐平缓,坡上皆为乔木,竹多树少。青竹笑道:“我们这里不似那凡俗之地年分冬夏,而是四季宛春。”翠叶道:“与她讲这个作甚?”青竹并不理会,又道:“这里唤蝴蝶谷,你定没听过。”翠叶狠狠瞪了她一眼道:“就你话多。”秋白道:“蝴蝶谷,果然一个俊名字,怪不得这多好看的蝶儿,有的叫不上名字来。”
白雪道:“都要你叫上名来,就不叫蝴蝶谷了。”谢离嗤笑道:“你也不见得各个都能叫上名来。”白雪亦冷笑一声道:“夏虫怎可语冰?”谢离“哼”了一声,转过头去瞧那花鸟蝶草。白雪道:“你可别难为他了。”只听秋白淡淡道:“《庄子》之《秋水》篇有云:‘夏虫不可以语于冰,笃于时也。’”
谢离拊手道:“怎样,我姊姊知道罢。莫说这一个,纵然再有十个百个,我姊姊也说得出来。”秋白忙道:“离儿,不可口出狂言。”心里却一阵自得之情。谢离便不再说,洋洋得意之情却溢于容色之间。青竹道:“这位妹妹的确不俗。”白雪撅嘴道:“这有甚么,你看这个臭男人,她姊姊乱掉书袋,倒像他说出来的一般。”谢离道:“我姊姊与我还不是一样……”
正说话间,里许左侧出现一面水泊,湖心立着一个竹舍,有渰萋萋,时隐时现。又见三条笮桥分三面与陆地相连,云雾缭绕,不见全貌,便似云梯架落天河之上。姊弟二人一时找不到甚么词来形容,只剩“人间仙境”四个字了。
就听红云大声道:“快来人啊,阁主受伤啦。”姊弟俩这才转头向右看去,只见一个花环拱门,上面生着许多从未见过的花卉芳草,又用花瓣拼成“弄蝶阁”三字,而那“蝶”字的虫字旁却是一只草编的蝴蝶,栩栩如生,想那阁主便是这弄蝶阁主。拱门向里排着十五六间竹屋,比寻常的房屋要高出许多。未及细细观瞧,里面跑出来一群女子,足有十几个之多,大的四五十岁,小的看样子竟不盈十岁,穿着皆与红云四个一般,挨肩执袂,粥粥不停,犹似一群蝶儿。
其中一蝶儿叫道:“阁主受伤啦?快点抬进房去。嗯?怎么带来两个臭男人,咱们这做活的男人都够啦。”红云道:“快别废话,看看阁主伤势如何,应无大碍。”那蝶儿道:“诺,红云姊。”又有数只蝶儿抢过来,接过那阁主进去了。
白雪在车上站起身来,对秋白说道:“你先下车,到你弟弟那边站好。”见秋白下车,又对一蝶儿道:“黄杏,你和粉菊把这赶车的押去做活,就当又添个力工。”吓得那车伕跪地磕头求饶:“女菩萨饶了我罢,放我回去,适才说了,我家里还有妻女,全靠我一人,求女菩萨大慈大悲放我回去。”白雪不屑道:“放你回去,乱讲怎办?念你还顾及妻女,这才不杀你,罚你做工。离开蝴蝶谷的男人除非死了。”那车伕虽捣蒜不止,却仍被黄、粉二蝶儿驱走。
姊弟俩听说蝴蝶谷不准男人离开,相视一眼,不由得紧锁眉头。秋白气道:“听你这么讲,我弟弟只能终老在这谷里,不得离去了?天下宁有是理?”白雪闷“哼”一声,并不答话。谢离怒道:“岂有此理!”白雪笑道:“你还蛮有脾气。先看看你们有没有命活,再说走的事。”秋白道:“你家阁主若非他出手相救,早给恶人夺命,你们不知感恩戴德,反倒恩将仇报,不是世间少有之理是甚么?”
白雪讥笑道:“信口雌黄,颠倒黑白!明明咱们亲眼所见,你却还在这里扳舌头,只不过一会子要阁主亲自发落才解心头之恨,你们也好心服口服,蝴蝶谷可是讲理的地方。”谢离大笑:“偏偏是天下最蛮不讲理之处,还要自封讲道理的地方,真是……真是贻笑大方……”看看秋白,又没了底气:“横竖就是惹人笑话。”秋白淡淡道:“所信者,见也,所见者,犹不可信也。”那白雪并未听懂,因问道:“你说甚么?”秋白瞄她一眼,却不答话。白雪顿足道:“休得猖狂,到时有你好看。”又对着两只蝶儿道:“紫檀、蓝草,你们两个把他们先押去关了,待阁主醒来再行发落。”
二蝶儿称“诺”,将姊弟俩从侧面押到那排竹屋之后,但见又立一排竹屋,较之前面那排还要多出几间,其间一方穿堂,足有一射之地,从外面也看得见里面郁郁葱葱之象。竹屋周围凤仙、蔷薇、月季等各处开放,竟有数十种之多。二蝶儿在后排花房西侧耳房停住,打开铁门。名唤紫檀的蝶儿说道:“进去罢,别嫌简陋。”谢离看看秋白,秋白点点头,与他走进去,身后小门“砰”地关上,“哗啦啦”上了门锁,窸窣之声越来越远。
二人环视耳房,倒似个存放废旧物的屋子,钻山铁门拉不开,应是常年不用。
谢离见屋里有一方旧春凳,便拂拭几下道:“姊姊,你坐罢。”秋白依言坐下。谢离又道:“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八败命?干不成一件事。”秋白奇道:“为何这么说?”谢离答道:“姊姊,你仔细想想,娘不许我习武,我偷偷拜师学武,不想师父却生病走了;我救肖大哥,反倒害咱们一家烧个干净;我救那甚么劳什子阁主,却又被关在这里;那牟少龙说不定就是派人来烧咱家罪魁祸首,而我见到他还要躲躲闪闪。唉——”一声长叹。
秋白听了无言以对,隔了半晌道:“待那阁主醒转,咱们就可以走了。”谢离捶胸道:“你没听那女人说么,我许一辈子也出不去这蝴蝶谷,八成要同那车伕一样,给她们做苦力,爹娘的仇报不了啦。”秋白道:“你是那阁主的救命恩人,她自会放你出谷。”谢离稍稍心安,说道:“如此最好。”
谷内太阳落山较早,眼见屋内光线越来越暗,谢离虽有纸媒,却无灯烛等物,便道:“也不知她们阁主醒来没有。”秋白道:“你着急,她该甚么时候醒就甚么时候醒,你不着急,她也该甚么时候醒就甚么时候醒。”谢离突来兴致,问道:“姊姊,你这句话哪里来的。”秋白笑道:“不是哪里来的,只不过就着你的话头说的。”谢离还欲问话,就听门外传来说话声:“快快,快开门!”却是红云,另一声音道:“红云姊别催,越催我这手越哆嗦。天也黑,瞧不清楚。”正是紫檀。
秋白闻声站起身来,伸手抓住谢离一只手,谢离掩在秋白身前,回身道:“姊姊别怕,有我在这儿呐。”秋白虽看不见谢离面目,却能感受到一股坚毅之音,心道:“他已非第一次这般挡在我身前啦。”
紫檀终究开了锁,拉开房门,却见里面一团漆黑,红云只得在门口道:“我家阁主有请二位。”姊弟俩听她言语照日间柔软许多,喜道:“你家阁主醒啦?”红云道:“请两位恩人出来说话。”二人携手出了耳房,谢离道:“走罢。”谁料红云却双膝跪地,泣道:“姊妹们言语之间,举止之下若对二位有甚么不敬,还请大人大量,莫要放在心头。”谢离愤愤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秋白甩一下他胳膊,他才止住,又道:“都说走了,还不快走?”
二蝶儿前面赺走带路,自那穿堂侧门迈进去。方一入室,就觉得来到一个从未见过的大花窖,前后两个连座庭燎,亮如白昼。堂内所植株株姚黄魏紫,争奇斗艳。转过插屏来到后院竹屋,原来那竹屋自外面看甚高,里面却不分层,穹顶远悬,想来是为方便高大之卉生长。
正自仰头出神,只听红云道:“恩公这边请。”将二人带到东首一间上房,分明女儿家的闺阁。谢离见状,便欲转身,被红云拦住,只得硬着头皮进去。见那闺房之宧立着一张拔步竹床,锦帏慢垂,房内摆设物用诸多竹制,又闻到一股汤药味道。床帏两侧立着几只蝶儿,有的日间见过,有的却没见过。红云道:“恩公上坐。”将二人让在两把竹椅之上,又道:“请喝茶。”便垂手而立。
就听床上一人恹恹道:“实因二位恩人之中,有一位男子,小女子方才治伤,现下多有不便,只能隔帘谢恩,万望恕罪。”听声音正是那阁主,只不过软玉温柔,不见了日间的泼辣劲。谢离道:“你没事便好,那我们走啦。”说着站起身来,拉着秋白要走。那阁主忽地“哎呦”,想是着急说话,牵动伤处,谢离便又加一句:“你好好将息气血。”那阁主道:“恩公留步。”谢离道:“不留啦,我们还有事。”那阁主道:“天色甚晚,这蝴蝶谷出入多有不便,恩公暂且留宿一晚。”
谢离道:“你派人把我们送出谷去就成。”那阁主道:“此事明日再行勾当。” 谢离道:“等不得明日啦。”又听她咳嗽两声,才接着道:“恩公稍安勿躁。此事全怪小女子平日对属下钤束不严,才铸此大错,如今她们正在这里,或杀或剐,悉听尊便。”红云几只蝶儿“噗通”跪倒,哭腔道:“请阁主恕罪。”
谢离奇道:“犯甚么大错啦,只不过就是把我与姊姊抓到这里,看些花啊,草啊,蝶啊甚么的,不是挺好的么。”那阁主声音一颤:“恩公喜欢这蝴蝶谷么?”谢离道:“喜欢,可我们还有事情要办,再说若看多了,没准就腻了呢?”就听那阁主叹一气道:“蝴蝶谷可不止这些呢。”
正当说话之际,秋白走到红云身旁,突然“啪”的一记耳光抽在她脸上。
第五回 百蝶闹春
这巴掌宛若凭空炸了一只炮仗,吓得众人一愣。响声过后,房内一时阒无人声,谢离盯着秋白,略显惊讶之情,好似从未相识。
红云捂着脸颊,泪光莹莹,歪跪在地,想要抽泣却又不敢,只肩头一耸一耸。过了好一阵,谢离才道:“姊姊,你……这是怎么啦?”帏中又传来喟然一叹。
秋白来到谢离身前,盯着他足足有半晌,微微转头道:“敢问阁主,这蝴蝶谷是不是要改个名字?我看就改成‘恶狼谷’最好,就叫‘东郭先生’。”谢离笑道:“东郭先生?不好听,嗯?这阁主要恩将仇报?”说着拉起秋白叫道:“姊姊快逃,我给你挡着……”却见众众蝶儿不像要动手的样子,秋白也不动一步,又问道:“你怎么不走?”
就听那阁主道:“何谈恩将仇报,只不过这……哦,着实不敬,还未请教二位恩人尊姓大名。”谢离道:“你待怎地?我们不敢用你回报,只要你不恩将仇报就成啦。”秋白道:“以后的日子不是长着呢么?何必这么着急问名字?”谢离咂嘴道:“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啊?她们并非在说笑啊,真要留下咱们啦?你……你们怎么能这样?我真的成了东郭先生!早知道我就不救你,要你被那牟少龙……”冲到床前,要拉开帷幔,又觉不妥,连连恨脚。
那阁主忽道:“恩人认识那恶人?”谢离气道:“我与他不共戴天!”秋白道:“离儿,与他说这个作甚?”谢离道:“对,说这个干么。”那阁主道:“既然恩人不想说,我也不强求。”谢离道:“你真不让我们走么?虽说你这地方不错,但是方才说过,我们还有事要办,若阁主有心,以后有机会再来看你。”说着向秋白连连使眼色。
谁知秋白却无动于衷,冷冷道:“不知阁主怎样称呼。”那阁主没想到秋白突然问这个,但仍旧答道:“贱名弄蝶儿。”秋白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