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面公子咧嘴一笑,道,“不用那些个忌讳。我原是道家人,后来一些恩怨,就被逐出了师门。如今,退入尘俗,若是愿意,叫我一声易公子即可。”
单双眉头一皱,倒不是因为对这位易公子有何偏见,只是对道家二字不怎么感冒。
易公子抬手一掐,也是轻叹一声,道,“道家确实有些不入流的子弟,但也不是人人如此。虽然我已被逐出师门,可对道家的学问还多是认可。道家能与儒兵其名,本身的学问是值得认可和推崇的。”
单双自知易公子所说是正理,道门能够被世人推崇,自然是有相当的学问和正气。
降妖除魔、造福四泽!
八字宗旨,自古没有变过。与兵家、儒家不同,道家本身便是生于平民,造福与平民。
兵家、儒家两者,虽也是以平民为根基,但更多的,却是造就了另外一波人。
最是深入人心的,江湖道士,岂不是百姓的口头人物。
但也就是因为如此,门槛不高,道家的偏门又不少,一来二去,便多了些许江湖骗子。
正统的道家道士,还得看龙虎山和蜀山两脉。其余旁枝末节,多是以两脉为源头,发散的徒子徒孙有了心思,就自己立个山头。
立起的山头很多,大千世界,真要论跟脚,道家必然是第一位。尤其是在幽洲地界,儒家不盛行的情况下,道家的地位尤其的高。
就是那地龙沟,一年到底,也总有那么一两个江湖道士游来荡去。只是算不算得上正统,那便又是另外一说。
单双点头,这才拱手道了一声,“易公子!”
易公子也没真说是要纠正单双的观念,道家那些事,他真是懒得掺合,之所以被逐出师门,其根源与之密切相关。
不过说到底,还是自己不愿再待。
道家如何,并不需要他易公子去多做评价。他在意的,是怕单双路没走多远,就给道家打上了刻印的标记。
与单双,并无好处。与那人的初衷,定是违背。
再多想,等单双路走得远了,他今日这番话似乎又有些多余。
摇头,易公子不在纠结,倒是多瞧了一眼那个背负青铜长剑的小书童,神色自有得意,笑道,“朝天。当初让你好好呆在玉垂山,自有机缘。不信,就一心扑在阿牛身上,如今,后悔了吧!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
小书童瘪着个嘴,对这易公子的马后炮不怎么上心。眼珠子滴溜一转,问道,“如果当初留在玉垂山,如今,该当在何处?”
易公子抿嘴一笑,“若是你听我话就在玉垂山。”
故意一顿,等小书童急不可耐时,才高深莫测的说道,“你觉着你真的有选择?我尚且破不了局,以你那点能力,还是安心当个书童来得安稳。”
又以心声对书童道,“诚心跟着他,对你没有坏处。这盘棋,陈静宜下得可大,我都只能是仰而望之。”
吃了苦头的小书童顿时耷拉着脑袋,又去数那心里的小九九。眼前这位,没被逐出师门之前,那辈分可是高的离谱。
就是离了师门,去那玉垂山,交椅也必然是那前几把。
易公子也不在调侃,世间这盘棋,谁都是棋子,谁都是下棋人,不过是看最终谁能胜出而已。
自古成王败寇,无外是如此而已。
其实准确的说,这反倒是兵家那位的手段。
转而又对单双问道,“在关京可有去处?若是无,不妨与我一走这关京皇城。”
单双其实无意,北晋王朝,夏家龙脉,与他并无关联。地龙沟虽说是北晋的地盘,但终究只是个小山沟,谈不上什么疆土。
易公子又道,“瞧一瞧又并无坏处,读书人,最终是要行其政,造福四泽。不比道家,随处四野。”
这一点,单双无可反驳。读书人,归处多是文官,以王朝格局施展报复,以望兴其百姓。
于是,就答应下来。青天楼,终究是对自己有些恩惠。不管大小,总是要记在心里。
况且,答应易公子的邀请,算不得还恩。
关京毕竟是北晋王朝帝都,青天舟会在此处停上一日。再往北走,可就是要出北晋的疆土。
北晋三个阶梯,最后一个阶梯,其实并不是什么繁荣之地,而是一片莽莽群山。
南北皆是天险,故而北晋才能安稳如此多年。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北晋的发展也被限制在这群山之中。
百万龙虎山,空有兵力,而不能发挥作用。
当代夏家皇帝也算是雄才大略,在北部山岭之中,开凿了一条通北大道。
对此,北晋内部争议颇多,无非是好战派和保守派的拉锯战。
单双不懂政策,至少如今,还不懂。唯一知晓的,每个朝代总有那么两波人,互相看不顺眼。
其实这并不是什么坏事,反而是一种好事。至少表明,这个王朝并非是一人主宰,敢有人提出不同的意见。
这便是一个合格的统治王朝!
而在单双看来,那条通北路的意义其实很大。且不考虑兵家的想法,就民生而言,无疑是一个巨大的飞跃。
一如地龙沟,可香可甜的稻米,为何却只能自家消受?
无非是道路问题,就此而言,整个北晋亦是如此。
罪在当代,功在千秋!
皇城的大,一如这关京的城门,或许真要比,也就比岭南主城要稍差些。
却重在道道相联,里面的各路气术尤为的神秘。
一行五人,算上如今化作人形的小书童,其实是六人。
领路的,是这关京青天楼的负责人,同样是一位担得上美人四字的妇人。
瞧着玉仙子的恭敬中带着一丝亲昵,这青天楼的管辖委实是不错。
六人坐着马车进了皇宫大院,比不得岳天泽的豪气,只能分坐两辆马车。
真瞧见这位一直闻其名,却不见其人的北晋皇帝,单双不由得打心底赞叹一句,“威满四野!”
一顶金色走龙冠、龙行虎步,多是让单双瞧见了一丝黑娃的迹象。
别人或许不清楚,能有黑娃背影的人,在单双这里,便是最大的赞赏。
举手投足之间,威仪流淌,令人生畏。
北晋没有太监,只有宫女与侍卫。并非是一直没有,而是在这位夏家皇帝上位之后,推陈出新,改革了太多政法。
其中,便包括了这么一条。故而,这位皇帝的诸多法令,都是单双眼里的圣贤明君。
在侍卫的通传后,没等众人进去,皇帝便率先出来迎接。
这等礼仪风范,更是让单双对这皇帝多了一些好感。
当然,更多的是因为这易公子是非凡人。能掌控青天楼这个庞然大物,敢直言阿牛、玉垂山之人,那里会是一个被逐出师门的道家子弟那般简单。
若真是如此,道家的势力又该是多么的磅礴。
这次邀请,绝非是一时兴起。众人趁着夜色而来,宫里早就在保和殿内设了宴席。
宴席很正式,一步步,儒家礼仪盆满钵满,一丝不差。
好在单双曾下过苦功,老师要求也甚是严厉,自己机灵些,倒也不至于出丑,也算是得体二字。
清水先生就曾夸奖单双,礼法尚可,绝非是一句顺嘴。
皇帝抬杯,正直中年鼎盛时,一言一行,都让周围的宫女毕恭毕敬。
易公子抬手还礼,老船夫和玉仙子自是跟上,恭敬自有,却少了一丝意味。
自古山上人,山下王朝。不比得君臣二字,算不得平民之中。两者之间的交错,便自有其中的方圆规矩。
真要说,以沙老一脚踏临仙的剑仙境界,便不是寻常世俗王朝能够攀比的上。
只是这北晋,虽是离不开世俗王朝,可真要以世俗王朝去对待,那定是要吃大亏。
青天楼的掌权人易公子,不曾逾越半分礼仪。至于私交之中的易公子,似乎也向来是平易近人。
唯有单双很认真,读书人以君王,虽暂且算不上臣君,却是起身而谢。
夏皇笑道,“此次宴请算是私宴,不必太过碍于规矩,一切随意便好。我北晋自我上位起,朝堂是朝堂,私交是私交,并不搭噶。”
单双点头,坐下吃酒。
夏皇又对老船夫笑道,“沙老!我这皇宫还有一介小天池,若不嫌弃,可在关京多留几日,不说是助你登上临仙,多那么些底蕴,还是能做到的。”
老船夫有些犹豫,见公子点头,这才起身谢道,“多谢夏皇相助!”
这次夏皇倒是受得安然,又与易公子讲了些许杂事。只是内容,单双不怎么懂,也不愿意去深交。
不管是夏皇还是易公子,其实真论身份,都不是他能比的。
来这皇宫,抱着行万里读万卷书的心态,多是想长长见识。清水先生的四季全书之中,便多有包括这皇宫的诸多描摹,但身临其境又是另外一番感受。
鳞次栉比、庄严肃穆,宫里的规矩向来是天下最多的地方,能够与之一比的,怕是世间只有一个地方。
天文山!儒家圣贤之地。
但就是儒家圣贤之地,其实更多的是软规,而这宫里,是硬矩。
软规,尚且只是人与人。硬规,更是物与物。
哪怕只是隔着一堵墙,便是天差地别。身份地位,就是点头可杀人。
在想想地龙沟里的邻家,那一丝丝冰凉似乎也不再是那般冷酷无情。
单双思虑之际,却是歌舞升平。回神,单双看得仔细。人美,舞更美。
一曲遮面,一舞苍穹。
是曲中曲,是舞中舞。
玉仙子都不知何时取出了玉琴,一时曲动,更是飘然若仙。
论音律,单双不懂。但论这首舞,单双其实还算是有些了解。
舞名苍穹,很有深意。真正出处,其实是一首礼仪之邦。在老师所教的儒教礼仪之中,多有涉及和记载。
是儒家先贤所创,后流传万世,便在世俗王朝发扬,多是赞美王朝的儒教礼仪。
而这苍穹一舞,第一创始人,其实是兵家贤能。借以礼仪之邦改的一首兵家对礼仪二字的理解。
在兵家礼法之中,陈静宜也曾与他介绍颇多。就个人而言,陈静宜对这苍穹一舞的赞赏不低,甚至可以说是很高。
故而单双也在其余篇章中,对这一首苍穹多有注意。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能在此处坐下的,多是内行人。
等舞曲皆罢,夏皇才道,“小女是我九公主,自幼便喜舞,单公子,不知这一曲如何?”
单双免不得吃惊,想想帝王术,倒也并不是想不通,便道,“人美舞妙,可传佳话。只是这苍穹一舞,第三段的气节一战中,公主毕竟不是沙场人,若是能习得一些剑术,便是更好。”
夏皇又高看单双一眼,此舞中意,毕竟是兵家所作。果然,被那位先生看重,即使只是短短时日,也不能以偏颇之地看待。
转而对那舞完的九公主笑道,“羽儿,还不与公子讨教一番?”
九公主一身霓裳,与单双这身麻衣那可是全无比较,更别提那双补了再补的布鞋。
不知所措之际,九公主却已经是靠身而坐,尴尬中,礼仪不可失,单双便只能是退居桌边。
读书人以朝堂,最应该以礼仪为先。
九公主接起侍女送上来的酒杯,倒酒以端,道,“多谢公子提醒,羽儿必会习剑,以完善此舞。”
单双自是回酒以道,“九公主客气,就习舞而言,我不过是门外汉,不足为道。我的话,公主不必放在心上。”
不等九公主点头,夏皇便道,“百样人,又百般出路。单公子愿做读书人,亦不可妄自菲薄。”
挥手招呼侍女,道,“去取我的百春酿,给单公子一品。”
侍女自是取来一壶酿酒,光是酒香,就是磨人牙口。小唑一口,便是晕乎乎的上劲。
单双连忙提起心气,将酒杯放下,只是九公主又端起了酒杯一饮而尽,那份豪爽,可是让单双苦不堪言。
自己酒量如何,单双可是门清。寻常酿酒两壶,烧酒两壶,便是人事不知。
夏皇这百春酿,更是醉人,怕是这两杯下去,一如老爷子的铁花烧刀子。
单双以心声与易公子传音,听闻易公子说出,放心二字,这才真的松了一口气。
委实是九公主两杯下去,同样是晕乎乎,他亦是有些支撑不足。
可惜这宴席规格如此之高,他是享受不到。热气在身体内一点点扩散,一如老爷子的烧酒,却又似乎不那么相同。
瞧着晕乎着,被人搀扶下去的单双,玉仙子神色有些古怪。
百春酿!
确实是仙家酿酒,取百春精华所酿。每一滴,都是价值连城,可属于山上神仙物。
可此春亦是彼春,多是为帝皇准备。为的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延年夏家皇室血脉。
此酒,从未听闻是皇室宴请能取出的酒。故而,在礼仪中,全然没得对此酒的描述。
至于别的典籍,除非是对宫里的记载,能有那么一枝半叶,都是空白一片。
玉仙子自知,还是青天舟运送过一些百春酿,被自家公子调侃,才晓得了一些内情。
喝下此酒,初时与醉酒无疑。之后,可是有些羞人。
更让玉仙子古怪的是,九公主所敬之酒,亦是百春酿。
所以,瞧着跟着单双离去的九公主,玉仙子更是有那一些羞人的想法。
望向公子,即见易公子只是笑而不语。突兀一眨眼,让玉仙子脸色绯红。便知道,单双已经被自家公子算计了一手。
易公子举酒一饮,笑道,“夏皇可是赔得老本,九公主可是你最疼爱的子女,真舍得?”
夏皇重重一叹,同样猛的喝了一口,烧喉之际,道,“既然决定要赌,那便豪赌一场。我若是不用羽儿,公子又如何能够信我?”
易公子略微点了点头,语气有些严肃,“即便如此,还是不够。”
夏皇沉默,片刻后,站起身,一身激荡,皇宫风云骤起。
关京内,多少修道之士惊悚,连忙望向皇宫之内。
那里,龙气升腾,一条黄金巨龙蓬勃而起。山水气运,如川流不息的大河,从山脉各处,朝着皇宫深处汇聚。
久久,夏皇才坐回主座。易公子脸色喜色更多,抱拳道,“果真是一场豪赌。”
夏皇摆了摆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既然选择了公子,就不会瞻前顾后。但公子若是没能达到我的要求!”
语气一顿,目露的威严可是让沙老都觉着如刺在背。
这一刻,夏皇才是夏皇,北晋王朝的统治者。
那皇座上的男人!
易公子躬身道,“必不会让夏皇失望。”
夏皇一笑,再赐酒,一谈风云变动。
老船夫不知何时神色彻底凝重起来,在原本单双的桌案上,又无声无息来了一位古板、高瘦的老者。
一双手形如枯木,一双眼却深邃如井。
夏皇没去多做介绍,易公子却举酒敬了一杯。沙老其实并不是很懂礼仪,但自家公子行的晚辈礼,他可是瞧得清楚。
能在这北晋,让公子行此礼之人,唯有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