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海面风平浪静,也是船长驾驶技术娴熟,在海上多日,一行人并无任何晕船之象。
一旦有不适的征兆,太医便即刻前来看诊、照顾,用了浓浓的薄荷艾叶一熏,直教人觉得又回到了冬天时候,立马神清气爽。
只因条件有限,所以日常可供玩乐的活动并不很多。只不过姜梨从小便不爱玩乐,叫人带了一柜子书,便算是最常用的消遣。
在海上观星别有一番滋味,每日子时,姜梨带着宫女、书童,用一套西洋供来的望远镜,在御船的顶层上观星。
就这样过了三五日,姜梨只觉得无聊,没什么趣味。陆吾从没找过她,也只有在甲板上才能偶然见上一见。就算是见了,也是由陆吾深深拘礼,说不了几句话的。
“去取我的琴来。”那日用过午膳,姜梨意兴阑珊,只觉烦闷。她向来少眠,也从没有春困的毛病,虽说从前一直有午休的习惯,不过现下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只觉得有些晕眩。
宫人们都面露喜色。
实际上,姜梨琴艺极佳,自小便是与宫中最好的乐师学的。
孙王后的琴极好,她独有一把“焦尾”,世人皆知王后琴技无双。只不过后来,在姜闭月六岁那年,她将此琴传给了自己唯一的亲生女儿,此后凤仪宫鲜少传出琴音。
姜梨自幼仰慕孙王后惊为天人的焦尾琴音,愈发埋头苦练。她自幼皮肤娇嫩,在四五岁时学琴,更是磨得金尊玉贵的指尖,满手血泡。
几个年纪相仿的公主,与她一同学琴。姜梨自小争强好胜,不愿低人一头。不过她年纪小,相对来说学得慢些,所以只能在琴艺上比别人多付出数倍努力。
往往是用最珍贵的膏药绑了,没过几日重又破皮流血,来不及结痂。如此一直到八九岁年纪,皮肤稍微粗糙了些,倒是不再起水泡了,只剩下难以消除的一层薄茧。
选琴时,她看中了一把“独幽”。这本是收在琴房中上了锁的,多年来并无公主或是宠妃选择这把稀世古琴。
一来,庶公主以及其余后妃并无资格动用如此珍宝;二来,这把古琴虽好,只不过这名字实在是过于凄厉,独幽独幽,岂非独居幽宫之意么?
宫中最为忌讳的便是不祥之物,因此无人愿意弹奏此琴。
只不过姜梨是凰梨宫中人,本就应一生孤独的,她自是不必在意。
这把琴音色极好。不像焦尾音色清亮,独幽声音略显厚重,倒像是一把男子所用的琴。
只是后来,姜梨琴棋书画修的齐了,便将重心转移到占星之法上来。这些,只当是奢侈的消遣。
姜梨最擅长的便是一曲《高山流水》,高山流水遇知音,这本是伯牙钟子期的悲情故事,姜梨却仿佛深谙其中深意,弹得如怨如诉。
后来她不愿再弹,只因知音难觅。
思考片刻,一曲《平沙落雁》缓缓奏响起来。
此首古琴曲,相传为名士陈子昂所作。原本是写秋日景象,雁鸣时隐时现,雁群在空际盘旋顾盼,曲调悠扬流畅。用独幽奏来,更显得声音绵延不绝,动静相宜。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姜梨闭上眼,原本清高远逸的曲子,竟然被奏出抑扬起伏,人生起落的幽深意味。这位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女子,弹出如此旋律。借大雁远志,抒义士心胸。让人闻之不由地拍手称赞。
这几段奏完,身旁站着服侍的宫女都是听呆了。直到甲板上有人拍手叫好,才打破此刻宁静。
身在第八层的书房之中,姜梨走到窗前向下看去,甲板之上,只有两个男子鹤立鸡群。
其中一个,只大致看他的身形,也是再熟悉不过。
不必多说,自是陆吾。
另一个……姜梨仔细一看,还是身旁的凛霜提醒了:“大人,这是右相家的大公子,张庭筠大人。”
姜梨向下方两人点头微笑,不动声色微微偏过头去问一旁的大宫女:“可是那位想纳采萍娘子为妾的张公子吗?”
凛霜称是,姜梨不由地心中一冷。
倪采萍一案,只怕她日记中所指“贵人”,十有八九便是这位陆吾陆大人。
能够知晓王松柏一家的丑事,能轻易翻弄权柄消息灵通,还能做事心细如发,除了陆吾,姜梨实在想不到第二人。
成老国师玩弄权柄,意欲筹谋储君,以已故的章贵妃为推手。
而倪采萍,便是将这座偌大积木推倒的最底层一小块存在。
陆吾将王家与弱柳、扶风的秘闻一环一环透露给倪采萍,致使柳姨娘得知真相,整个王家乱成一团,此时最易把控。把控王家,便是把控章贤妃。
国师自然不会轻易出马。
可是陆吾不同。
他年轻,他英俊,他一腔热血。
他入仕翰林,不得不应酬,又时间自由,自然能与倪采萍相见。
而且他饱读诗书,口才极好。想来只需三言两语,便可叫倪采萍生不如死……
想到这里,姜梨心中一颤。如若张庭筠知道自己心仪的女子竟是被眼前这位温文尔雅的翩翩君子所算计谋害,不知他是否也会疯魔,也会生不如死呢?
而此时此刻,陆吾又是以怎样的心态,与张庭筠谈笑风生呢?
姜梨不敢再细想,只是告诉自己,陆吾乃是国师养子。百善孝为先,如若成老命他办事,他必然也是不得已的。
又也许,陆吾也是被成老利用,他并不知道这一环一环、环环相扣的其中利害……
姜梨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她笑着下了铺着金线交错织的红色地毯,在绛雪的搀扶下一步步慢慢下了楼,来到甲板。
风景极好,只不过没有顶层的视野开阔,她心中暗想。
甲板上服侍的宫女们纷纷行礼,陆吾与张庭筠也按例行礼参拜。机灵的小太监端了姜梨专坐的紫檀雕梨花木椅,摆在阴凉地方。宫女们前来上了茶与点心,只不过姜梨并无甚胃口。
“大人方才弹的可是《平沙落雁》么?大人琴技真可谓是举世无双!”张庭筠先开口,打破宁静。
姜梨微笑点头,心中稍稍欣喜:“张公子也晓得此曲么?此曲虽在杨都流传广泛,可是其中关窍着实精妙,不可言喻。今后本座可与你多探讨之。”
是个美好的下午,没有人注意陆吾的脸色。也许向来是没人注意的,只是今日姜梨再不曾偷偷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