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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在外低低叫道:“陛下。”
我睡得浅,听到声音便忙揉了揉眼睛,起身坐起。清晨,房内翳翳无烛光,只有从纱窗折进来的几丝灰色光线。
转脸看罗熙尚在睡着,犹豫了下,还是推了推他,“陛下,快要四更了。”
他紧闭着双眼,沉沉的“嗯”了一声,翻身去又眯了半晌,我披上衣服,观察着他,甚觉好笑,帝王如他,早起竟也会赖床,也不知伺候他的那些公公们平日里是怎么叫他起床的。
见他不动,我便又拽了拽他,带笑恐吓道:“陛下,今儿可还去早朝吗?”
罗熙蹙着眉头,一下惊醒,瞪着眼睛,忙问:“可是误了时辰?”
我看着他慌张的模样,捂嘴一笑,摇了摇头,下床去点亮灯,“陛下安心,还未,不过陛下若再不起的话,我就不知道了。”
说着又帮他拿过衣物,想服侍他赶紧穿衣,可他却只是盯着我,神思恍惚,我抱着衣袍,笑说:“陛下这么看着我做什么,”给他披上,“我看陛下啊,是真不怕着凉。”
他忽然拉住我的手,把我拽进怀里,紧紧的抱着我,一丝力气也不肯放松,“淼淼,这样真好,朕很喜欢这样,你不会抗拒,朕也无须强迫,”又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我心中又是酸涩,又是愧疚,回身轻轻在他脸颊上亲了下,“陛下是何时对我生出情意来的?”
罗熙笑看着我,“你真想知道?”
我一时耳垂有些烫,低下头,温柔地戳推着他,“还不起来,真要迟了,公公在外面候着呢!”
他迸生笑意,轩了轩眉毛,推着我躺回床上,“何需你服侍朕了?再睡会儿吧!”
我即便早已没了睡意,但还是依着他躺下,又在我额上落下一吻后,才肯披上衣袍打开门,公公立即进来伺候着他离去。
静静躺了半晌,我见本银白的曙光渐渐显出了绯红,朝霞从窗纱间映了进来,便叫了秋思、冬雪进来,伺候洗漱,用了早饭。
我特地选了房中最为敞亮的一处,再叫秋思搬来木椅,缓缓安坐下,一道微风轻盈的掠过,幽幽的澹香凉丝丝的摩挲着我的脸面,倾斜着吹动回旋到脚边,柔柔地扬起我拂在地上的裙裾。
冬雪不放心,过来又帮我添了件外袍。
我侧脸笑看了看冬雪,“哪里就这么怕冷了?”
冬雪甜笑着,“还是多加一件的叫人安心。”
我点点头,眼神又落在手中的锦缎上,之前精神一直不太好,今儿却是奕奕,就想为腹中的孩子做件衣裳,但着起手来,却又犹豫着无法决断。
冬雪于旁问道:“二小姐为何迟迟不入针线呢?”
我低眉,赫然道:“只怕这第一针下不好,衣裳做得不漂亮,孩子到时穿得不舒服。”
冬雪笑道:“奴婢虽未曾见过二小姐手艺,但想来定是好的,二小姐是还未出世的小皇子的亲娘,亲手为他做得自然是最好的,二小姐不拘什么,放心做就是。”
我想了想,笑问:“为何一定是小皇子呢?万一是小公主呢?”
冬雪露出了愁容,“是奴婢欠思虑了。”
我用针划一划头皮,正了正顶戒,含笑道:“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梅花不畏严寒,笑迎晨风,刚好陛下也喜欢梅花,不若就用它来作隐意吧。”
冬雪道:“二小姐说得这么好,想来一定是好看的。”
我定了定神,很久没有做过针线上的活了,也不知技法生疏了几分。淡粉纹锦作底交着金线制成两件背心,上头分别绣雪胎梅骨和岁寒三友的丹红丝图案,水色波纹暗花锦缎做了身小小的褂子,竹叶穿玉妃薄透纱料做了夏天的外袍,竖纹云锦做了一双护袖,左右两边分别绣了一朵小小的梅,缁色蜀锦缎子改出了两条不同长度的腰封,暗暗的用梅花的形缝勾好侧边。
一边做,一边想,他或者是她,来到人世后穿上这身衣服的样子。
刺穿云块的阳光落在我手中握着的衣料上,就像根根金线,完美的纵横交错着把各种颜色、图案相互缝缀得细密无间。
架上的瓷瓶中盛开的紫檀,散发着阵阵香气,弥漫在四月里,娇气的被供在瓶中照看着,轻轻一眼望见,便觉它能把天地间的一切空虚盈满。
这几件衣服我低头做了许久,一步做好,就会拿起左右端详,察看针脚做得是否足够细密,只怕一个粗疏,线头会伤了孩子娇嫩的肌肤。
我是童年经历过衣食冷暖不足的人,深知其中的酸涩难过,所以如今,我一定要把最好的给我的孩子。
埋头直到晚上,挑灯做成时,冬雪、秋思和罗熙都是欢喜不已。罗熙握着衣裳深深的看着,指尖在图案上来回抚摸,“这衣裳做得极好。”
秋思微笑道:“二小姐手艺如此好,想来是做早了。”
我和颜笑道:“早点准备着,来日或还能更多做些呢!”
罗熙抬脸柔和的盯着我,“总之不要累着自己。”
我打了一个哈欠,笑道:“你这么说,我还真来了些困意。”
秋思和冬雪整了整衣裳,小心的摆放在床头,就退下了。
我早洗漱好,乏着上了床,罗熙看着我躺下后,对我淡淡道:“今儿事情甚多,你困了就先睡吧,朕就在旁边的案上批折子。”
我点点头,一盏茶后,瞄看到罗熙就着微茫的烛光忙碌着,我却也睡不着了,心中刹那间闪过一个想法。
我便出声对着罗熙问道:“我有件事儿想问陛下。”
罗熙头未抬,依旧看着奏折,“问吧。”
“先帝的马蹄是陛下做的手脚,对吗?”
他正在蘸丹墨的手微顿了一下,很快又恢复正常,在砚边腆了腆毛笔,一面批注,一面说:“为什么这么问?”
我寐着眼睛道:“你也知道,像超光这样的神驹怎么可能因为年纪大了就失了前蹄呢?公公那日说时我就感到奇怪,入宫后,我再笨也能看出陛下是早有谋划。”
罗熙道:“你聪明有余,却还是不够细致,朕若要做手脚,又怎么会做得这么明显,还让你怀疑到朕的头上呢?”
我扯了扯被子道:“这意思……不是陛下?那是谁?”
罗熙沉声道:“淼淼,朕不希望你知道这些。”
我道:“这是我心中的一个谜团,你不告诉我,我就会一直想,很伤神的。”
罗熙停笔,默默出了会子神,叹了口气,走到我身旁,低声道:“朕当时也很奇怪,于是便令人去追查,一开始朕十分怀疑宁亲王,后来顺利登基后才查到结果。”
我好奇问:“是谁?”
罗熙不开口,半晌后,说了两个字:“你爹。”
我不可置信,蹙眉道:“老爷?”随即问:“为什么?”
罗熙说:“因为你。”
我疑声说:“我?”
罗熙叹说:“因为你长得太像冬贵妃了,那时父皇叫你待在寺中修身养性,不为别的,只是想日后寻机会偷偷叫你入宫作‘姬女子’。”
我脑中一掣,身子微微颤抖。
姬,接也,言得接见君子而不得伉俪也。
姬乃九流,通买卖。
谁不知,无论是民间人家的姬妾还是皇宫当中帝王的姬女子,女子一旦成为,便已经算不得是人了。
一时想到我娘亲,满目怆然,何况娘亲曾还是宠妾时就尚且如此可窥一斑,我若真做了先帝的姬女子,不敢设想下场会多么的凄惨,因为不管怎么看,我于先帝而言都是一个替身而已。
我不禁悄悄地暗自庆幸起来。
我敛了敛心绪,“老爷又是从何而知?”
罗熙说:“父皇曾跟你爹有意无意的提过此事,而朕,则是在质问他时才知道内情,不瞒你,朕当时听了也当真惧怕,甚至有些庆幸你爹出手阻拦了先帝。”
我说:“所以,你也只是贬斥了老爷,把老爷做手脚的事压了下来?”
罗熙道:“幸而此事并未漏出多少口风。”
我叹了叹,“老爷这么做,只是为了我吗?”
罗熙说:“你爹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你,毕竟你是他的骨血,”看了看我,又道,“先帝此是一石二鸟之计,一来打压了你爹的气焰,绝了他的心思,二来也满足了自己。”
我望着罗熙,小心问:“此事……除了陛下,是否还另有人知晓?”
罗熙回:“你大姐和宁亲王应是知道。”
我不解,“我大姐?”
罗熙道:“当时朕派出去的人追查快到底时发现还有另一波人同在查探,朕想来是宁亲王无疑。也因此推理决断出手脚肯定不是他做的。”
我说:“但这只是陛下的猜测,对吗?不然陛下不会只是不让他们入宫,迟迟不下手绝了这口风。”
罗熙轻轻点头道:“是,朕一直无法完全确定,直到后来你大姐来求朕成全她的心愿,据实相告,求朕饶过宁亲王一命,朕见她痴得紧,便决意成全了她。”
我微微蹙眉,对罗熙道:“原来是这样,”摇了摇头,“她应是心甘情愿的。”
罗熙沉声答:“是。”
我笑笑,“竟是如此。”我不曾想到,所有的事情,背后还隐藏了这么多的不可告人,一切似乎一下就都变得明朗而合理起来。
他低睨了我一眼,庆道:“真是幸好,”又用指尖点了点我的鼻头,劝说,“你可不许再想了,御医可是嘱咐过,惟有清心寡欲,方能高枕无忧。”
我盯着罗熙,晶莹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滚下面颊,内心如喝五味陈醋。
脑中突然不受控制的蹦出了一个念头:人只有一生的时间,其实可能根本就没必要去太过份苛求什么。
二更响时,罗熙帮我拉了拉被子,靠在床边轻拍着我的肩,哄唱道:“云鬓裁新绿,霞衣曳晓红。待歌凝立翠筵中。一朵彩云何事、下巫峰。趁拍鸾飞镜,回身燕漾空。莫翻红袖过帘栊。怕被杨花句引、嫁东风。”
我浅笑着细听,眼前慢慢现出一幕幕美好的景象:美丽的歌女把乌黑如云的鬓发梳理整齐,衣服的颜色鲜艳得好像太阳初升时的彩霞,欲唱未唱,静静地站立在翠绿色的席上宛如不知何故下凡的巫山神女。她的歌声衬着节拍破喉而出,如同对镜高歌的鸾鸟。她的舞姿轻盈曼丽,如同燕子突然飞空时的轻快干脆。霞衣随着舞姿而飞扬。令观看者不禁担心——别让红袖翻过窗户。外面春光正好,柳絮轻柔,不要让她被杨花吸引,离开这里随春风而去!<!--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