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王府,雪狸抱着刚出世的小世子一脸笑意,他素来不喜龙袍明皇之色,常穿着一身素洁雪袍淡然悠居,此刻站在明灯下抱着个婴孩,那份气质比之前更是暖化了许多。
清河王没想到他听到消息会连夜出宫来府,道:“区区幼子怎能得皇上如此用心,夜已深了,皇上您实在不该……”
雪狸摆了摆手,拍着小世子的襁褓道:“朕乃堂堂一国之君,普天下都是朕的疆土,要去哪里谁人有权置喙?倒是皇叔可给皇弟取名字了?”
清河王笑说没有,他这时正晚雪狸一步进门来,雪狸看了看他笑道:“那不如朕给皇弟取个名字,皇叔,燎原,你们以为如何?”
“燎原?”清河王眉头微皱,看了看他。
“是啊,这是朕给连大总管取的表字。”雪狸似乎没有看见清河王的目光,抱着小世子走到了窗前商那明月清风,“晓看春池水,夜倚明月风……我们就叫他倚风!怎么样?”
清河王转怔为笑,替儿子谢了恩。
他没有说话,唇边默默呢喃了一声,看着那个皱巴巴的小婴儿不自觉地笑了笑。
回宫时已是天色将明,雪狸的心情很好,一路上一直在和他说说笑笑。
走至龙彰殿前,守门的侍卫一脸惶恐来迎接,他容色一冷,感觉到雪狸的情绪这时也有了变化,二人一前一后进了殿门。
高显姿半靠在椅背上,上挑的妖娆眉眼微微迷起,气定神闲里流露出一股慵懒妩媚之态,她扶了扶高耸的发髻上那八宝鎏金琅环九凤钗,漫不经心道:“皇儿,清河王纵为你的嫡亲叔父,但到底君臣有别,区区世子何劳你深夜出宫相顾?传出去岂不失了体统?”
雪狸坐在下首望着窗外月光,声音毫无起伏道:“先帝膝下凋零,只留了儿臣一人,今日得一手足当是欣喜。何谓区区世子?在原氏真要论起血统身份,倚风只怕比儿臣还要高贵些!”
“你……”高显姿闻言色变,她怒视着这个与他渐行渐远的儿子,当年她辛辛苦苦扶他上位,为的就是不让他们母子在这个嫡庶尊卑病态极致的原氏屈居人下,她为他争取来的身份他却不屑一顾,好好好,她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太后息怒!”赶在高显姿发火前,他站了出来,“皇上长居深宫,难免常觉无趣,得空总想着要出去走走今儿适逢世子出诞,臣便借故请皇上去了,是臣思虑不周,还请太后恕罪!”
高显姿叹了口气,“你素来办事妥帖,这几年也没助为哀家和皇儿成事,有你在他身边,哀家很是放心。以后可当多与劝谏,不能再事事任他由着性子胡来!”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脖颈处不小心露出了两瓣樱红,他沉下了双眼,高显姿正想再与雪狸多说几句,雪狸却侧开了脸,似憎恶她的碰触般弹开了衣袖,她的脸色瞬间更加难看起来,甩袖离开了龙彰殿。
“燎原,为什么,为什么我要被困在这深宫里?你又为什么也要进来?”
出殿时,他听见雪狸在他背后哽咽,他没有回头轻轻一笑,“或许臣注定要陪皇上一起困在这里!”
结庐松竹之间,闲云封户;徙倚青林之下,花瓣沾衣。
他一直知道这才是雪狸一直追求的生活。
而他呢?
他所追求的是什么?
江山天下曾是他的责任,血海深仇现为他的枷锁。
从出生到现在,从来就没有机会让他能自由地选择自己该过什么样的人生。
天之赋命实同,人之自取则异……他以前无比自负地认同这句话,现在只觉得可笑。
人和人的命怎么会一样?
不同的境况下又怎会做出不身不由己的选择?
这个不见天日的四面围城,终究要将他们的一生困住,所以他不顾一切地想要将它毁灭,或许只有到了那天,他和雪狸才是自由的。
到那时,看孤帆落照,目征鸿回渚,雪狸可以尽情地去过他想要的逍遥人生,他也能带着小雨去过他们自己的生活。
然而,雪狸终究没有等到那一天。
高显姿派他去江北督建河道的时候,他早就看出她是想要把他支走,他以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内,然而他却算错了人心。
或者说,有些心是称不上人心的!
“燎原,你去,我在上京等着你,等你回来,我的病差不多就好了,到那时我们再明灯手谈,分个高低……燎原,其实一切我都是知道的……”
余生的很多年里,他都记得那夜雪狸猫眼石般的双目中流出的晶莹泪滴,记得他那夜的欲言又止。
等他读懂他的眼神,读懂那一园白梅傲雪,他才深深了解到了他的苦心,待他风尘赶回上京,却只听到了举国震响的丧龙钟声。
他还是那样干净,那样素白,静静地躺在那里就像睡着了一般。
如那傲雪白梅,开时似雪,谢时似雪,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
“你执意舍红梅而送我一园白梅,是想让我明心净洁,不做鬼蜮之手,我读懂了你的苦心,可你为什么就不能等着我早些归来了呢?还是你不只是想让我看着那一树白梅净心,更是想让我来以此怀念你……雪狸,你是早就算到了这一天,早就知道可能见不到我最后一面了吗?你知不知道这样我便更加地放不下了?”
“你早就猜到我是谁,或者说在那年深秋落叶拂靴的时候你就已经认出了我是谁,你把我留在身边,是想保护着我,你唤我燎原这个名字,是因为你早就猜到了我的目的……你还是那么聪明,那么心地洞明,可我却一直在隐瞒着你,隐藏着自己的初衷……我不是不相信你,不是恨你,我实在是怕自己会因为藏不住对你的感情而让自己已经硬起来的心再软下去……为了对得起那些已经死去的人,所以哥哥只能选择对不起你,好好去,伤害你的人,我会让他们血债血偿!”
那是武元八年的雪夜后,他第一次哭。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五王的乱军冲破宫城前,他端着一壶鸩酒走向了永乐宫。
路过永乐宫门前那一树红梅时,他信手折了一枝。
凌乱殿宇,高显姿发髻散乱一身狼狈被绑缚在铁链上,见他进门不禁狂笑:“连烬,哀家真是小看了你,你弄个冒牌货这几日在前朝替哀家发号施令,挟制着小皇帝处处听你调配,却把哀家这个正经的太皇太后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冷宫,你一介内侍,难道还妄想篡权夺位?真是白日做梦!”注意到他身旁的酒壶,她眼神一凝,“你要做什么?”
他笑了笑,背着月光脸上有一片荫翳,“我要做什么?难道盈妃娘娘看不出来吗?”
“你……你敢杀我,哀家是母仪天下的太后,你一介内侍难道不想活了?”
“母仪天下的太后?”他冷笑,“这几个字你配吗?这二十多年来有多少人命无辜死在你的手上,你把控朝政暗害先帝,**后宫厚颜无耻,哪里配得上母仪天下这四个字?还是你忘了自己原本的身份,真的自以为在害死纳兰皇后满门后,自己就名正言顺的母仪天下了?”
“你……”高显姿一脸心虚,才想起他方才称她为“盈妃娘娘”,“你……你是谁?你是护国公府的人……你……”
他斟满一杯酒水,“我是谁?难道盈妃娘娘认不出来吗?”
高显姿步步后退,指着他大叫:“你……是你,你没死,你真的没死……你居然……居然还回来了……”她忽然大笑,笑中有恐惧,“你居然回来做了个内侍,就为了报仇,就为了不让我怀疑你的存在?原承嗣,你可当真是狠!我真是没想到,万万没想到……初见你时我还有怀疑,怎么会有人有原承嗣身上的影子,若非你是个内侍,我早就杀了你以绝后患了,你这一计算的极好,极妙!不止把我算计了进去,还把这整个原氏天下都算计了进去,让我猜猜,五王的兵马是不是马上就要杀进上京了?你们原氏的人一个个狼子野心,就让他们杀!等他们杀完,这个原氏天下就真的如你所愿地完了……”
他不想再看她的疯癫模样,挥挥手命沈颐强行给她灌下了毒酒,看她渐渐没了声息,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他转身走出了那间宫殿。
苦心谋划,身心作残,才让这多年大仇得报,他的内心此刻却没有一丝欣喜。
空无一人的长长甬道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凄凉行走。
他又回到了存雪阁。
这一夜白梅尽放,雪海洇香,披月华兮倾流光,染星辉兮满园芳。
乱兵的厮杀、五王的争轧……一切的一切,属于这个乱世的喧嚣永远的被阻隔在存雪阁的门外,他的眼中从此只有那落梅成舞。
以后的日子里,一年又一年,他都在这里望着那梅开梅落,视那落英簌簌如白雪纷飞。
尽管他知道,那不是他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