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新春到底是在水月城度过了,各国风物云集,烟彩琉璃彻晓声的新年令这个城市显得更加繁华盛极。
在宇文铮和玉子衿身上的伤好了大概后,因朝中事务繁多,宇文靖域就先行离开了水月城赶回泷州处理政务。而玉寒,东乾则宣布他重病暂留驿馆,内有苏澜旖,外有玉扬翕,玉寒早已无力再传唤亲信,关于他们为何还没有打算启程离开,想是要拖延行程,让玉寒病死途中免得回朝生出波折吧!其他的事情玉子衿没有问起,苏澜旖来求见过她两次,她让人拒了。
正月十五这日,她与宇文铮二人一起去了灯市,耀彩流离,光火闪耀,熙熙攘攘人笑乐。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他们都很喜欢这种景象,灼灼花色,万家灯火,冰冷的寒风中却有流入心田的暖意。
就在这人群里,他们十指紧扣慢慢走着,一直走到人烟寥落,灯火熄散。
有一持剑之人走到他们面前行礼,“二位,我家公子有请。”
“公子?”玉子衿顺着他指的方向看着前方的那间酒楼,那人点了点头,她与宇文铮相视一眼,随他而去。
夜风拂动杏帘,凄凄惶惶摇招在漆黑夜空,酒楼中大堂空旷冷清,只有一人锦云华服,仪表沉寂,正在一杯一杯地饮着凉酒。
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玉子衿热切地加快了脚步,“九弟?”
玉泽紧握着酒杯搁置在桌上,慢慢回头,见到她背后的宇文铮时气息更冷,他又自斟一杯酒问:“我是该叫你二姐还是英成王妃?”
玉子衿忽然停住了脚步,她黯然低头,“你都知道了吧”
“我不该知道吗?”玉泽凄凄一笑起身,“你当真是骗得我好苦!我原只道你是因为丧夫丧子而心碎欲绝,不肯再留在显阳看那物是人非才远去不归,只原来只原来你的心早就背叛了父亲,背叛了玉家,还和这个人接连生下两个孽子!”
玉子衿欲诉无言,只默默流泪,玉泽勃然升起怒火指着宇文铮对她质问:“你说话啊,你倒是给我一个交代啊,你若少时对他情有所钟那还情有可原,可玉璧之战后父亲是如何急火攻心而早早离世,这你比谁都清楚,宇文铮他纵使不负全责,也脱不了干系,你背叛父亲,背叛玉家,在违逆父母入宫之后,又转投他的身边,你对得起玉家对你的抚育吗?”
“不,不是的泽儿,你听我说”
“我不要听!”玉泽挥开了她的手,以腕支撑在桌边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天知道这几年他经历了些什么,当年出使出云方一离国,他就接到了大姐离世的消息,还没从这伤痛里走出,便传出了中宁王府被诛的事,他满心牵念把他一手带大的二姐,一路风尘从出云匆匆赶回,没想到她却已经离开了显阳,玉寒要宣布她死讯的时候,他冒着得罪玉寒的风险据理相争,不为留住她的尊位,只想留住她的身份,纵使她无心再回玉氏,他都是她的姐姐,都是玉家人,这个身份不该那么早就被镌刻在青碑上,而她生者无名。
然而他错了,这个身份是她自己不要了的。如果不是这几年一直没有找到她,如果不是他察觉出每当他提起二姐时,母亲和小弟不对的神情,他根本就不会想到在临行前去逼问小弟她的去向。从显阳到水月城,这一路走来,现在他都难以置信他从小最敬爱的二姐居然做了玉家的叛徒,委身了父亲毕生的死敌宇文铮!
夜愈加静谧了下来,他半仰头颅闭了闭眼,似乎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反身抓住玉子衿的双肩一字一句道:“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立刻跟我回国,现在整个东乾都控制在我的手上,他已经没有能力再奈我何,只要你回去我自有办法可以恢复你的身份,我们姐弟大可忘掉这些事情,相待依旧如初,如果你想要,我可以给你远高于英成王妃这个身份所拥有的尊荣,凭你的才能你可以入朝参政,实现你小时候就超于寻常女子的抱负,我还要扩大你的封地,把整个岱东之地予你,你会是我东乾立国以来第一个流芳朝野百世扬名的岱东长公主!”
玉子衿流着泪摇了摇头,“泽儿,二姐早就已经没有力气了,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只想留在我爱的人和我的孩子身边,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背叛父亲、背叛玉家,当初父亲之死是哀于玉璧之战,阿铮他没有错的,他是东乾的敌人,却从来都不是我们的仇人!”
玉泽溃败地笑了笑,手一松放开了她的双肩,他眼中聚出水光,道:“你还在向着他,那么说你是选择第二条路了?”
玉子衿蓦然瞪大了双眼迷惘看他,“第二条路?”
“你不跟我走,那就是要和我恩断义绝了!”玉泽从袖中拔出一把匕首,玉指微扬甩开了自己的淡金色衣袂,利刃裂锦,决绝无情,那飞扬的一片衣角如巨大雪花凄零落在了玉子衿眼前,他无情道:“至此之后,你我之间犹如此衣,手足情尽,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不不”玉子衿哭着就要去拽住玉泽,她之所以不敢告诉他,就是怕这一天的到来,她一直不敢想他如果知道了她和阿铮的关系会怎么看怎么想她这个姐姐,她怕他怪她,怕他不理解她,甚至要与她恩断义绝,可是这一天还是来了,就算她是活该,但她也不想有一天会被自己带大的亲弟弟这样唾弃,她知道这些年他过得艰难,也曾深深恨着自己的逃避无能,把母亲和小弟丢给他一人承担,可是她真的不能再离开阿铮了,她欠了他和麟儿半生,只剩了余生不知还剩几许的时光来尽力弥补。
然而玉泽一直没有去看她,冰冷地甩开了她的手后就径直离开了酒楼,没有一丝心软留情,她肝胆俱碎靠在了宇文铮身上,紧攥着那一节衣角泣不成声。
隔日,玉泽命使者知会了宇文铮,三日后即将请玉寒行驾归国养病,东乾之人迟迟未离开,便是在等玉泽的到来,玉子衿再来驿馆时,玉泽没有再见他,她反倒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赵蕴汐站在廊下对她淡淡一笑,秀丽容颜漠而疏离,“许久不见,二姐。”
回想当初她和玉泽两小无猜一起嬉闹的日子,玉子衿暗暗一算竟也有十几年了,她也有十多年没有见过这个女孩儿了,点点头道:“是许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赵蕴汐低沉的眼角流露出讽刺,“好吗?父兄惨死,生母病逝,只剩幼弟相依,在二姐看来当然是好的。”
从赵蕴汐一出现,玉子衿就从她的眼神中解读出了那份不同曾经的冷漠,她明白她一直在怨玉家,当然也包括她这个令赵家一夜倾亡的始作俑者,换做她也绝不可能会当做若无其事,不过那件事她并没有错,再来一次也依然会做出和曾经一样的选择,否则,死的人就会是她的父兄。
“蕴汐,你父兄之事是我一手所为,你要恨便恨我吧,这件事和九弟无关,他一心爱你护你,即便你心里有怨,也请斟酌待他,毕竟现在他的身边能让他真心相待,又肯真心待他的人已经不多了。”
赵蕴汐犹为动容,阖目落泪轻轻叹息了一声,她没有回话,转身沿着花间小道往来路折返。
小路尽处,苏澜旖穿着茜色撒花掐丝长裙袅娜多姿款款而来,两个女子一清姿高雅,一娇艳动人,彼此擦肩而过时一个秀唇冷笑,一个眉眼讥诮,谁都没有给对方一个多余的眼神。
玉子衿见到这一幕蹙起眉峰,她早就看出苏澜旖对玉泽心思不浅,但没有想到她和赵蕴汐竟有交锋,而诸葛瑜音和韶忻公主她虽然没有见过,但听传闻也知这二人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被这四个女人伴在身侧,以后他如何能安?
苏澜旖走到她的身边,依旧如那日亲切地挽住了她的手,“二姐,前些日子你怎么不肯见我?”
玉子衿冷笑,倏然将手抽了出来,“澜旖,你虽不是我看着长大,但我们份属表姐妹,血缘亲厚,有些戏码你大可以不在我面前唱。”
“二姐在说什么?澜旖没怎么听懂。”苏澜旖现出一脸疑惑。
玉子衿直直看着她的双眼,似一眼望穿了她的内心,“你不知道吗?那我说与你听。季戈表面上效忠玉寒,实际上却是九弟的人,我一直在奇怪,他明明知道了我的身份,明明知道了瀚儿和麟儿是我的骨血,既然他是九弟的人,为什么在地宫中时却迟迟不对我们母子施手相救,反倒是在玉寒最后奄奄一息时才对他下手,后来我明白了,他的本意不只是要除掉玉寒,更是想让阿铮和他唯一的两条血脉都死在那里。九弟当时远在显阳,根本不可能会对他下这种命令,即便他恨我恨阿铮,也绝不会对我的孩子狠心下杀手,而能以他的命令指使季戈的人只有你,甚至于当初在驿馆出现的那些刺杀麟儿的杀手也是受雇于你,你急功近利想帮九弟早日登位,以求早日解脱自己在玉寒身边的囹圄困境,甚至不惜豪赌得更大些,为他在水月城一次扫清所有障碍,以求他日一统天下,你便是最大的功臣!”
苏澜旖开始脸上心虚,后来便是转为淡淡讥笑,她点点头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二姐就是二姐,澜旖果然瞒不过你的眼睛,不错,我就是要为他扫清所有的障碍,那样他才能毫不忽视我的存在!我是玉寒的妃子怎么了,只要我对他有足够的用处,待他登基,我未必不会是新朝的贵妃,甚至于皇后!待我立于万人之上,莫说明家,就是这世间也再不敢有人对我有所轻视,我和我母亲所失去的,我通通都要加倍讨回来!”
她话音刚落,玉子衿已经一把捏住了她的下巴,手上的力道逐渐加重,苏澜旖的脸已经变形,她在她耳边警告道:“你最好给我管好自己的手,别妄想在东乾兴风作浪,你若敢动明家,第一个不会放过你的人就是我母亲,即便你是她的亲侄女,她也照样会要了你的命!”
她一把松手将苏澜旖扔在地上,不去看那张喘着粗气的愤恨面孔,她冷冷地拂袖而去,“记住我的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