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云雨最公平,烟火人间施得,崖边山野也施得。
自古嫌爱也无由,其来也忽忽,其去也匆匆。
山边崖外,老松横生,两躯压顶。
头顶上天气阴沉,空气闷热,好像突然就要下起雨来。
两张面孔离得极近,呼吸可闻。阿庆注意到眼前的堕民少女近看眼睛显的更大,琥珀色的眸子里有着不属于人族的细碎斑点。少年突然觉得,刚刚嗅过的嫩松枝上或许的确有些特殊的香气。那香气是什么,这堕民的唾液吗?垂眼睑瞄一眼少女嘴唇。
老松躯干摇晃,发出嘎吱的响声。少年心怦怦直跳,恐惧和惊喜并存。阿庆脑海中转了无数个圈,然后问了一个呆呆傻傻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这堕民少女愣了一下,本来大胆跳下、直勾勾的盯着阿庆脸庞的她此时仿佛突然就用尽了胆量,手掌抓的阿庆肩膀更紧了些。她眼睛里并没有失落,只是回答一件平常的事,“我没有名字。”
少年道:“我叫阿庆。”
少女重复一句:“阿庆。”
阿庆答:“唉。”
阿庆觉得这样对答有点不聪明,又问:“平时别人怎么称呼你的?”
少女道:“其他好多人就都叫我喂,喂不是名字。主人有时会叫我鱼篓,鱼篓也不是名字。”
阿庆哦一声,“那怎么行,鱼篓不能做名字吗?”
阿庆不知道的是,鱼篓,在姜楚国当地的方言,尤其墨家所在的国中之国滕郡,有一个极具侮辱性的意味,就如川东国那边有一个词叫做“锤子”。只是鱼篓两字,特指女性。
堕民甜甜一笑,“我不需要名字呀。”
阿庆很想挠挠头,但这会的双手要抓着树干。
堕民少女突然闭上眼睛嗅探,确认后问,“你为什么和其他人不一样,不怕我?”
阿庆奇怪,“怕你做什么?你这么……”紧接着收住,少年恍然懂得了怕这个字后面真实的意思。
他嘿嘿笑两声,“你是说嫌恶吗?我不觉得你有什么特殊的,堕民又不是妖怪,妖怪与人打交道只会害人。如果说只是长得不一样,那形貌不同的人多了。我听说新南饶州那边发现了许多土人,长得高大但通体黝黑,全身上下只有牙齿是白的,也是力大无穷。鸿蒙洲有人将他们贩到各洲来,因为身材高大,被称为‘昆仑奴’。你要说他们是奴籍,我不也是仆役。有什么好高人一等。”
阿庆说话还是留了一线,其实奴籍与仆役,身份大不相同。但是少年对堕民和昆仑奴的态度,确实是发乎本心。
那天孙姓行走说,一旦自己迈上长生路,几十年后再遇到堕民会不会转变态度、欺辱嘲笑。当时他着实从心中自问了一下,答案是不会。
阿庆大大咧咧,大包大揽,“我给你起一个名字好了。嗯,容我想想,以后再告诉你。我阿庆毕竟是读过书的人。”
少女伸鼻子嗅嗅,确认眼前人似乎没说谎话,咧嘴也笑。头上包的粗布,粗旧但干净。
阿庆很好奇,指指女孩眉上的缠头,试探问,“我能不能看看?”
少女怔怔看了阿庆眼睛良久,没有发现任何捉弄和嫌恶的意思。身为堕民出生的她,打小就在众人的嫌恶中长大,少女对人的恶意十分敏感与介意。她松开一直抓着少年臂膀的手,费力伸到脑后,解开了一直包裹着的粗布。
山风呼啸,发丝凌乱。人耳之外,一双兽耳。如猫如犬。
短短的绒毛,在天光下闪闪发光。
阿庆看的有些失神,不自觉松开了一只手,伸手去摸。比想象中还要薄软。
少女的眉头皱起,瞳孔缩紧,仿佛有些愠怒。
片刻后,又放松下来,有风吹过,她也俯下身去抓住少年的头发,还挺好玩,又抓两下。
阿庆久不能动弹,想扭扭腰肢又不敢,身体有些部位只觉被压的发麻。眼前人靠前压过来,几乎是趴在阿庆身上,隐约觉得胸前隔着布料有什么东西在摩挲,软软小小,像荷包蛋。
天阴沉的更厉害,开始有极小的雨水打落。也许是不愿耽搁青钱运送,夫如宗在与停蟾渡的管事们打过招呼后,有几名仙师御器上天,在云层中施展大手段。云消雾散,阳光撒下,山野间一片气爽,天地清明。
气氛为之一变,少女突然知道害羞。像是这会才感觉两人贴得如此近,起身打落阿庆手掌,将粗布匆匆缠上。
阿庆也慕仙法,但从来没这么讨厌过仙术如此高效神奇。
堕民少女踩着少年身体,一跃而上。阿庆刚要阻拦,就是一阵痛呼。又要紧紧抓住树干,不敢去捂。
还好还好,还有知觉,还有知觉。
崖上突然又探出头来,一张紧张的倒着的脸,“踩疼你啦?”
阿庆忙挥手,“没事没事。”
那张脸远去。
阿庆独留松上,长呼一口气。本来只是想躲躲清闲。
这叫个什么事!
又骄傲一笑。以后再告诉名字,就是说以后还会再见面,为自己的机智喊声赞。
不愧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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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事和山下事有时界限并没有那么分明。夫如宗出动地牛车队的这几天,临淄城跑出来了好多百姓,并不能接近,都在城头远远围观那些被阿庆看厌了的地牛排成长队,被神仙们护送着,沿官道去往北边山里去。
即便都知道城东群山中有一个神仙们用的渡口、临淄的人们称之为“大船窝”的,比城北的那个繁忙运河渡口不知道要大多少倍。但东边群山一直戒严,有专门的一批灰袍靖安郎管着出入道路。平日里临淄人只能抬头看天空上飞舟高高来去,裹风排云,有时飞舟远去了,天空也能看到一条条被拉拽出来的云路轨迹。
孩童们来回奔跑,都喊着今日有神仙搬家了。因为委实没见过那么多的的巨牛。远远望着就有磨盘大,站在身前得有多大,起码得有大象那么大吧?
李明蔼也想去看,但抽不出时间来,几次找由头想跑出去都被领班的识破骂了回去。好容易有个轮班结束跑去城头,却什么也没瞧见,毕竟车队不是河水,总归有个空歇的时候。李明蔼在那里徘徊良久,天变暗才下城头。
并非犹不死心,只是少年想晚会回小院而已。
当晚开诚布公的长谈之后,李明蔼其实还抱有一丝幻想,想着顾客念在自己诚心笃意,最后幡然感动,破格收徒。或者此前的拒绝只是考校,就看自己无望登仙后心态举动是否还与之前一般无二,但凡有一丝希望,李明蔼也想要赌那个可能。
只是仅仅几天之后,那个俊俏的年轻仙师便突然离去,连个招呼都没有。
即便依然不愿意冒着风险与自己结缘。可是都不能好生的告个别吗?那个傍晚,余晖刺眼,拎着菜篮、倚坐在门槛上痛哭的少年自己也分不清,百般努力仍旧错失机缘的失落,和十几日的同食共语、却被突然毫不在乎扔下的难过,究竟哪个更多一些。
李明蔼去过去找阿庆,想要把自己这段时间的遭遇都告诉他一下。只是跑了两次,银楼的人都说他不在,好像是跟着掌柜的们忙什么大事去了。
银楼外,李明蔼心情沮丧,有些自嘲。“阿庆啊阿庆,以前我还总嘲笑你捞不着好活计就闷闷不乐,现在看来,我比你出息不到哪里去。”
从城头下来去往小院的途中,途经热闹的后宰门街,一群孩子吵吵闹闹的从身边跑过去,说是前面甜水井巷子口来了位口技先生,学什么东西都特别灵,李明蔼也跟着去看。仙法普世后,好些个以往看来惊叹不已的戏法儿已经不被人当成稀罕事儿,比如吐水喷火、胸口碎大石,临淄人早都知道了其中门道,无非简单的嘘水喝火法决嘛,武夫的外劲横练嘛。见多识广的的老看客们有些亲戚在宗门里修行学会了些浅显门道,有时自己还能跟着演一演,一般的戏法班子都不敢往临淄这种大城来,无它,能砸场子的懂行戏法儿票友太多。
反而类似画糖画儿、讲口技的一些艺人,或者真的很有本事会幻术的彩戏师,能聚拢一大帮看客。人家这真是门手艺,临淄人不会啊。
今天的小班子只有两个人,一位口技师和一名俊俏女子,口技师坐在一个大帐子后面,后面点上灯,往青帐子上打出清晰的人与书案影子来。女子则站在帐外,手敲带铃铛小鼓,娇滴滴婉转转唱小曲,先简单唱两声耳熟能详的小段,后面再唱,就全是夸自家这位师傅技法如何生动的词句了。这叫做围场曲,在正主开嗓前招徕顾客的,留给李明蔼这般本从远处的听众跑来的时间。
人聚拢的差不多时,那名口技师傅从帐子后面走出来,瘦瘦高高,戴一顶六合帽,先给众人行礼。李明蔼突然从人群中瞧见了两次寻不到的阿庆和学堂同窗董绿珠,刚打一个招呼,那名女子打下了定场鼓,阿庆连忙做一个噤声的手势。
持鼓女子在帐子外简单念白,男子就从帐子内将念白内提到的内容完整仿现出来。青帐后面,先只遥遥听到深巷中犬吠声,然后一个女子声音迷迷糊糊醒来,摇动身边的丈夫,要行房事——
围观的汉子们窃窃而笑,小娘子们就娇羞啐骂。李明蔼看见绿珠也满面通红,阿庆虚虚捂住了绿珠的耳朵。只有最前排的一群小孩子们,懵懂不知道这些大人们为什么发笑。
那帐外娘子刻意等闹劲儿过了,才继续念白。帐子后面的“丈夫”起先还不情愿,被女子连拧好几下,然后就有喘息声,床有嘎嘎声,次第渐进。口技先生的确功力了得,惟妙惟肖。这时候围观的众人反而个个屏息噤声,伸颈细听,并不打断。等嘎嘎声消失,众人松一口气方要说话,又有小鼠吱吱爬行的声音打落一个灯台,灯台掉落的金属撞击声,一阵焦灼火声响起。两夫妇和一个小娃娃惊醒过来,哇哇大哭。又有一个大点的少年声惊叫起来。火声不停,突然一个邻人老头声嘶力竭喊一声“走水啦!救火呀!”甚至一个老妇人抖抖嗦嗦声音“这可怎么办呦!”两夫妇哭喊,巷中众犬吠叫,火势更大,有房屋倒塌声,剧烈如雷,现场都有如地动。
前排的看客脸都发白,下意识就想跑掉,方才还一连懵懂得孩童们吓得哇哇躲闪。李明蔼看着青帐上面口技师傅张牙舞爪的影子,也只觉得心里发虚,赶紧后退一步。突然那女子咚的一声敲鼓,众人好像恍然醒过来,青帐徐徐掉落,露出后面的技师,灯火晃晃,高瘦技师两手空空,桌案上仅有一折扇而已。
众人静默片刻,转而叫好掌声雷动。口技师傅从桌后走到人前挨个拱手,持鼓女子端一个箩筐跟在后面,收敛赏钱。李明蔼回过神来,低头猫腰躲在人后,去找阿庆和绿珠。
看客们也散去极快,欢呼声是真响,赏钱者却寥寥。围观人群中一位老人边拄杖离开边摇头:“好是好,太吓人了,不能给钱。”
转了两圈的女子看箩筐里的银两皱眉,高瘦技师原地垂头叹气,“这世道,真难呦——”
绿珠方才听到精彩处,把阿庆虚虚捂着的手掰开个缝隙认真听了。刚刚听过后还想走上去递钱,早就被阿庆拉着手跑到了街边角落。
李明蔼见到阿庆有点开心,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绿珠也在,有些话更说不出口。
阿庆却道:“明子,赶明儿了等我得闲,我给掌柜的告个假,回咱的院子里,找你喝酒。”
是咱的院子,不是你的院子。两名少年依然把那幢小院当做真正的归处。阿庆又附耳神秘一笑,“那件大事,也算有点进展。”
李明蔼睁大眼睛,又惊喜又沮丧,两个少年郎,辛苦踏上修行路,就是为了未来能够做该做的事。自己刚刚错失了最有可能的机缘,阿庆却又一次走在了头里。
少女董绿珠眼珠一亮,在一旁跃跃欲试:“喝酒啊?好哇好哇,我同意。”
阿庆与李明蔼互视一眼,见李明蔼点头,只好道:“好,绿珠也去。”
一旁一个声音传过来,“好哇!背着本大爷在这里组酒局。旁的事我可以不参与,喝酒这事,我是行家。算我一个。”
三人齐扭头,巧了,那天在雨中抱头奔跑的裴家大少爷裴文虎,带着两个随从,应该是被口技表演吸引,急匆匆赶跑来却赶了个晚集,此刻又相逢。
三人沉默无语,五味杂陈。
裴文虎大喇喇扭头,对身后两个家中护卫命令道,“去,你俩到街那头等着,距我五十步,我不招呼不准靠近。”
一直盯着护卫走远,裴文虎回过头来,冷不丁的喊一声:“汪。”
董绿珠扑哧笑出声,阿庆扶额,“好吧好吧,算你一个。”
几个少年,相约了三日后城西小院那个莫名其妙变成四个人的酒局。又说了一会话,才纷纷散去。裴文虎叫来五十步外的两名随从,说要护送董绿珠姐姐一道回家,已经入夜,道上人杂,他裴文虎要负责同窗安全。不论董绿珠怎么拒绝都不管用。
言罢还看一眼李明蔼与阿庆,那意思是“你们不行吧?”
阿庆明霭拱拱手,裴少爷义薄云天。
几人都已经离开,李明蔼直到最后也没有与阿庆说出家中与顾客的事。既然已然错过,那就过去吧。
然后,转过身。在马路对面,见一人白衣飘飘,倚门而笑。
李明蔼呆立当场,心里喊一声“卧槽。”
少年杵在原地,就是不先动脚。
于是对面那个好看的年轻人就穿过人群走过来,摸摸少年的脑袋,道:“好了好了,有点急事,必须得马上离开。这不是回来了嘛。”
李明蔼抹抹眼睛,先是紧张的张望远处的高大信楼。
年轻杀手顾客坦然道:“我既然敢露面,他们就找不到我。”望一眼方才几人离去的方向,一脸玩味,“怎么,喜欢那姑娘?”
李明蔼立即红了脸,刚酝酿出的委屈冲的一干二净,辩解:“你说谁。”
顾客低头不说话,一手点自己右脸,一手点自己左脸,漂亮的脸蛋上缓缓幻现两个儒家书籍上的墨字:“我懂”。
李明蔼默不作声。
顾客一掌拍在少年后脑勺上,打的漫不经心的少年一个趔趄,“喜欢就去说啊。”
李明蔼欲言又止。
顾客一把揽住少年的肩头,问:“当然不说也好,真要是好上了,女人啊,全是麻烦。以前亲近过小姑娘吗?”
少年老实回答:“没有。”
年轻人谆谆教导,“我告诉你,想谈恋爱,得巧立名目,拉拢她的闺中密友,给她送胭脂写诗文买礼物,把她当祖宗供着。要是她同意了,你真把一姑娘娶进了家门,她的钱你分文不取,你辛苦赚来的钱三七分成。”
嗜财如命李明蔼如遭雷击,“怎么才七成啊?”
“七成是人家的,能不能三成还得看人家的脸色。”顾客恨铁不成钢。
李明蔼神色木讷,“谁的脸色?”
顾客遥遥一指城北:“她。”
少年畅想未来,“我好不容易赚了点钱,活出了个样子。我还要拉拢她的闺中密友?”
顾客道:“对。”
李明蔼继续问:“还要巧立名目,找机会接近?看她脸色?”
顾客脸上带笑:“对了。”
李明蔼将信将疑,“照你这么说,娶一个女孩子进家门,没钱还找气受,还不如死了呢。”
“这算什么。人的死法有千万种,死在女人身上不过是其中稀松平常的一种。”
顾客叹气,抬头望天。
我有一斛旧故事,说不得与少年听。
顾客松开少年,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物件,丢给李明蔼。“给你的,算是我这趟出去的战利品。这东西与我知道的一位前辈大有渊源,所以还是有些缘分,不至于在那些俗人手上明珠蒙尘。但如今留在我的手上,作用不大。”
少年接过来,半个巴掌大小,入手极沉。材质似竹篾似芦苇,方方正正,像一个小蛐蛐笼子。少年试着揭下盖子,却怎么使劲也打不开。用力晃一晃,听声音,内中像是有东西。
顾客接口道:“你李明蔼一天踏不上修行路,这东西也一样没有用处。等着将来老死,留着做个传家宝也能行。你平日里从韩家那边读书也学拳?”
李明蔼点头。年轻人拍拍少年肩膀,“没事多读点诗,尤其是不出名的,以后哄小姑娘用的上。”又道:“差点忘记了。”伸出一指点在少年眉心,李明蔼只觉得额头一片清凉,方才观看口技时隐隐留下的心悸彻底消失不见。
少年突然福灵心至,问道:“是方才的卖艺先生?”
顾客点头,“江湖散修,点到为止,挣点辛苦钱。不用追究。”
李明蔼这才放下对阿庆和董绿珠的担忧。抱紧蛐蛐笼,转身欣喜道:“先回家,我路上折一下先去夜市买菜。这个时辰了,不知道杨爷爷菜铺的新鲜菜还剩下多少。”
边走边说,又想起来什么:“哦,对了,三天后家里得来人……”
少年回头,年轻人站在原地没有动,含笑晏晏。
于是少年突然就懂了。
顾客宽慰道:“有些重要的事情得去做,有些话,想去问。”
李明蔼能理解,因为他也有件事情要做,有些话要问,他只是不想接受。他抱住怀里的蛐蛐笼,盯住这个教会了自己许多山上事的年轻人,不言语。
顾客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有缘再见。”
然后转身,融入在人群里。几次错身,都换了不同身形,眨眼间消失不见。
这次是真的离开了。
留下少年独立闹市,人声鼎沸,如处深山。
十几条街外。
先从后宰门街甜水井巷子口演过一次的口技师两人,此后去往城东,挑了处热闹街头原模原样又演了一遍。
所以家住城东,但偏要护送少女同窗去往城北的裴文虎少爷带着两个护卫急匆匆跑来时,又没能瞧见。
城东富人稍多,打赏也偏厚一些,但技师男女两人,都不太满意。
此刻两人站在一个无人的小巷子里,盘点今日收获。两人相对而立,瘦瘦高高的口技先生张嘴,唇舌不动,但有众多声音从口里响起。
“人心不古,世道浇漓!今日这城中人,毫无怜悯心,老夫吃的一点不饱!”
口技师形貌只是青年,但此时声音枯哑如老者。
一个妇人声音咯咯笑:“还是圣人故里,一个个假装正人君子。我看听到云雨喘气时,那个不是心潮翻涌,情欲大漏,听的可聚精会神哩。”
有中年男子嘿嘿冷笑两声,“总归是我俩吃的最多。但我说小娘皮,你这醒神鼓打的忒早。”
“再不多赚些吃食,就只能吞吃你的脾脏了。”是个老妪声音。
小巷之中,阴气森森。
吵吵嚷嚷,七嘴八舌,好不热闹。甚至还有几声犬吠,夹杂其中。
昔有口技师,口中饲群鬼。
瘦高先生将口一闭,诸多声音消失,他自顾自骂道:“不见好就收,给那些凡夫俗子伤了神,你以为我便进的来这临淄城?当城主府那些供奉是吃素的吗?吃不饱的,想吃脾脏你就吃,嚼死我大家一起玩完。走江湖,讲的是一个细水长流,都如你们似的这般贪心不足,江湖浪大,撑不死你们这些饿死鬼。”
两人将地上的桌案青帐稍做收拾,口技先生一挥手,一切杂物瞬间消失。
“且去,且去,夜赴下一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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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淄的孩童不再蹲在城头看地牛的那天,就是墨家与夫如宗双方交接完毕、墨家一行人要启程返航的时候。一具具械奴排成队伍在随从指挥下通过山巅的外探飞桥登上舟身,将自己折叠起来缩靠在底层舱中。两边的人都带着股轻快的微笑,放松而愉悦。
夫如宗的高层管事带着宋供奉与褚掌柜等人,前来相送。
阿庆在奔跑。
少年没有跟随褚掌柜去往主舟,而是先去了个横生一棵野松树的山崖。没有看到自己想见到的人,就一座山头一座山头的寻找。墨家租赁的山头太多,少年在每只停靠的飞舟前面张望,然后飞奔至下座停满待飞帆船的山巅。终于在一艘船上,看到了一个同样在人群中焦虑顾盼的身影。
堕民少女突然拨开身边的随从,从高高的舟舷上翻跃下来,在少年目瞪口呆的注视中,以一个奇怪的姿势重重砸落在地上。只拍了拍身上灰尘,跑到阿庆面前。
与少年间隔数尺,时间紧迫,又相顾无言。
两个地位低下的人,相去两国,甚至不敢相约再见。
阿庆开始絮絮叨叨,“你等着,我以后说不准还要再去姜楚国呢。就是时间可能会久。”
“我给你起的名字,你记住了。”
阿庆从地上寻摸,折下一截草枝,在路边一笔一划的书写,然后教堕民少女念。
“这三个字是,篦水花。”
“他们称呼你鱼篓,鱼篓在水里的时候,就像篦子在一缕缕的梳水的头发,女孩子名字得好听些,所以你叫篦水花。”
阿庆说话的时候,少女也没看地上的字,就一直盯着少年的脸,点头。
天上飞舟将动,角声呜呜。
阿庆心急,确认再问:“你记住了吗?”
堕民少女轻嗯一声,重复一遍:“篦水花。”
阿庆这才放下心来,突然把要说的话一股脑全都说完了,然后不知道再说什么。
远处有墨家仆从已经不耐烦地叫喊,“鱼篓,上船上船!”
有了名字的堕民少女狠狠回望一眼,记住那个随从的脸。转头对少年说:“我走了啊。”
她伸手抓起阿庆的手腕,拉起袖子,露出虎牙,重重咬了一口,鲜血淋漓。
然后转身跑回大船,沿着垂下的巨大船锚,四肢并用,快速攀回了甲板。
最高的那个山头,传来了两个宗门带头人物的爽朗和睦的笑声,双方拜别,依依上船。
大风起兮,一艘艘飞舟陆续升起,铺满头顶,壮阔而压迫。平时散落山头不觉得,此刻几百艘飞舟同时升空,就连宋供奉也觉得心神为之激荡。
阿庆抱着被咬的手腕,目送所有飞舟离去。
极远处,徐司匮扭头看着这一幕,轻轻摇头,“痴儿。”
最是人间留不住,提起鱼篓篦水花。
世间事,多如竹篮篼水,愈是用力,愈是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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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一晃,转眼小月余。
顾客离去后,再无消息。小院少年已经不再那么勤快回去,宁愿多留在客栈这边,试着重归掌柜的视野,一山不成还要再看一山不是?院中的灶台,已经很久没开火了。
留下来的蛐蛐笼子,被李明蔼研究了好久,目前只知道材质坚韧异常,刀劈斧砍不伤分毫,却也真的无从打开。只好每日吃饭睡觉都放在枕边,依旧每天睡前练习搭雀桥与握固法。
那天四个少男少女在小院中的聚会,阿庆下厨,做的一手好菜,被绿珠好一阵夸赞。少女居然是第一次喝酒,此前被家人管得严从没碰过杯中物,这次学少年们一口饮尽,于是“饮胜”就成了最后一句清醒的话,其余时间全是撒酒疯。裴文虎有意想把阿庆灌倒,却禁不住李明蔼和阿庆两人一人激一人捧,很快倒下。酒品倒是很好,只是睡觉。剩下少年两人,各怀心事,却碍于旁人不方便多说,也是酩酊大醉。
说不出的心事与酒,最是醉人。
阿庆已经不再算是前楼伙计,整日里只跟着褚掌柜跑腿。谈成了五千万璀错钱的大生意,褚掌柜在宗门里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褚掌柜已经许诺,再跟着奔走一年,便送阿庆去往夫如宗修习。
夏末渐至,暑意最盛。天空中卢卢鸟的叫声都少了许多。
一切如旧。
这天,褚掌柜才结束与山上宗门的焚香通话,就见前院那边徐司匮战战兢兢走进来,脸色发白。
他关上了门,一把捉住了褚掌柜的手臂,颤声道:“银库,空了!”
(9270字,算大章?
最是人间留不住。
李明蔼留不住顾客,阿庆留不住鱼篓,夫如宗留不住青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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