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晚上八点钟的时候,关寄才搁下手里的修复工具,摘下鼻梁上的眼镜放进工作台的眼镜盒里,准备出洞窟,但在刚下脚手架往甬道口转身的一瞬,脚步顿住,回头去看北壁。
陈琼还站在北壁前面。
他走过去。
“爱护眼睛。”陈琼先开了口,“一生光明。”
关寄捏了下鼻骨:“一修复就到了这个时候。”
最大的原因是他想要尽快把这个窟修复完成,这是李纯华未尽的心愿,但想到白天陈琼给自己提的要求,也就没说了。
“你一直站在这里看什么?”
“壁画上跳舞的菩萨。”
关寄双手插兜,站在陈琼身边,也作一副认真欣赏观察的模样。
陈琼见这个男人丝毫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气的咬舌,她上午去主动和好就是因为北壁,可不是因为想跟他说那几句话!
深吸一口气,她放下心里的自持,用手肘轻轻碰了下:“不准备说点什么?”
“你不是学的中国古典舞吗?”关寄脸上挂着笑。
中国古典舞分为四大流派,身韵流派、汉唐流派、敦煌流派以及昆曲流派,肯定会有所涉猎这方面的内容。
陈琼揉了揉仰久发痛的脖子:“在学校我们学的是专业的基本功、形体和舞蹈史等专业内容,但我想听这上面的内容是什么。”
中国古典舞的基本功包括身韵、形、神、劲、律,因为中国五千年历史沉淀出来的深厚文化,所以其中神韵可谓是中国舞的灵魂所在,而她这次最开始就是在基本功中“身韵”的“神韵”上出了问题。
她记得有一句口诀是“形未动,神先领,形已止,神不止”,神韵和身法要完美配合才会呈现出中国古典舞的美轮美奂和感染力,因为每个人的神韵不同,所以一支舞蹈可以带给观众无数种感觉。
这是中国古典舞最大的魅力所在。
神韵又是来自舞蹈演员的内心情感、呼吸和内涵以及所理解的舞蹈意境,她对敦煌的内心情感难言,所以四年前她耍了个小聪明,把神韵的体现具体在了其他地方,让形大过神,观众也只记住了舞台上惊艳的人。
是万般无奈,也是大错特错。
《敦煌》本是国剧院向国民宣传传统文化项目中的重要舞剧之一,当年没有达到预期中的效果。
“501整窟都属于是经变画,把佛经内容用绘画的方式表现出来,以此通俗易懂的方式来达到向大众宣传佛教的目的,这副经变画的内容则属于西方净土变,画师根据佛教经典而想象出来的极乐世界。”
关寄大学主修历史文献学,在大学四年又主要研究了敦煌学:“西方净土变以阿弥陀佛即无量寿佛为尊,他创立了西方净土,是整个西方极乐的主宰者,身边两尊胁侍菩萨分别是观音和大势至,宫殿两边层叠的楼阁中又各有佛和菩萨结跏跌坐,都是在聆听无量寿佛说法。”
陈琼又抬头看其他的去了:“最上面那排是飞天吗?”
“嗯,莫高窟几乎窟窟有持乐歌舞的飞天乐伎。”关寄笑了声,伸出一只手在陈琼头上握起又张开,“他们在上面散花奏乐。”
陈琼忍俊不禁,比起白天,她再看向壁画的眼神有了一点不同:“那宫殿前面呢,就是无量寿佛莲花座前面的那个平台。”
“敦煌壁画上的舞乐分为天乐和俗乐两种,眼前就是在壁画中十分常见的天乐,天乐的组成有伎乐天、金刚、飞天、伎乐菩萨、以童子为主的莲花伎乐、礼佛伎乐等。”关寄尽量讲的言简意赅,“他们也大多属于供养菩萨,在西方极乐世界中供养佛,歌颂佛,让佛欢娱。”
他看向那些舞姿优美的伎乐菩萨:“因为丝绸之路的开放,世界各国的人都来往这里,所以敦煌舞中可以看到很多西域舞、民族舞和中原舞蹈的影子,比如赤足就是印度舞的特点,扭动脖子,头动身不动就是维吾尔族舞蹈的特点,但形成的敦煌舞又具有着自己独特的魅力。”
陈琼笑不可抑的点头,这个她知道。
莲花座下有菩萨组成的乐队分列两侧,手里各执不同的乐器,有很多是龟兹国的乐器,还有印度而来的打击乐器,只有一两种是中原乐器,还有一些敦煌的本土乐器,这是一支在敦煌壁画上很常见的中西混合乐队。
又有身着璎珞天衣和肩披飘带的菩萨在乐队中间跳着优美的舞蹈,七宝莲池围绕着他们,佛乐漫天,用色也是红绿为主,金黑两色辅助,比帝王宫殿更为之金碧辉煌,但这是一个没有出身等级限制,人人都可进入的极乐世界。
在当时社会,某种意义上确实间接达到了向大众宣扬佛教的目的。
“这些画师的想象力真是好。”
“但这种想象力也并没有脱离开他们的现实生活,大部分都是把所见所闻加以润色画成想象中的极乐世界,不过也更好的反应出当时百姓的生活现状和丝绸之路的经济繁荣。”
陈琼的眼神里掺和进了猎奇,意思就是说在古时的某个乐坊里,有一支中西乐队在演奏,也有一个伎乐在为看客而翩翩起舞。
她原本还想再看一会儿,却发现眼前比前面已经暗了很多,而且还有关寄在,总不能让他陪着一起饿。
当下搓了搓手臂,活动了两下脚:“天都要黑了,走吧。”
“冷?”关寄将陈琼的小动作收入眼底。
“有一点。”陈琼前面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眼前看不懂的壁画上,所以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这下回过神来才觉得浑身都冷了起来,“可能是因为晚上降温了。”
两人刚走到宿舍楼下,就撞见张小卯急匆匆的从楼上跑下来,跑的也是不看路,直接撞在了陈琼怀里,他手上拎的东西被撞落在了地上:“抱歉抱歉。”
“你这么急着去干嘛。”陈琼低头,地上全是散落满地的巧克力,她蹲下身先捡了起来放在他的纸袋里,可能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所以还有点凉,“拿去丢?”
张小卯瞧见是陈琼和关寄,笑着打了个招呼,然后也赶紧弯腰捡:“不是,食堂有个阿姨的孙女喜欢这个,我不爱吃,继续放着也没用,所以拿去给那个孩子吃,刚好她儿子今晚送完货来看她,等下就要走。”
把散落的巧克力捡完,立马站起身跑出去:“我先去了。”
陈琼和关寄互相看了一眼,那是国外一种十分贵的巧克力品牌,应该是买来送人,但没有送出去,拆了原本的包装应该也是不想让食堂阿姨一家有什么心理负担。
第二天,关寄很早就开车去了市里,只剩下张小卯和陈琼一起吃饭,饭后结伴往莫高窟走,在路上张小卯一直在围着陈琼问唐悦的消息,嘀嘀咕咕了十几分钟也不知道累。
最后是李师傅被这个徒弟咕咕到受不了,直接飞了一记刀眼过去,他立马挺胸收腹抬起头,笑呵呵的说自己是在想昨天那尊彩塑要怎么仿制。
陈琼看着跟在李师傅背后的张小卯,觉得有趣,张小卯除了刚开始那天喝醉过、大哭过外,这些天来几乎没有任何的异样,只是会偶尔问几句唐悦的近况,却也没有任何的悲伤。
所爱的人于少年而言可能是一朵花,花只要在世界上就满足了。
李师傅说他学塑像修复也格外认真起来,大概是因为关寄那天晚上找他谈了一次的结果,听说那晚他脾性犟起来,还惹得关寄大发雷霆,最后关寄大晚上就决定带他去追唐悦,让他跟着一起去济南。
而立之年的男人以超现实角度把其中利害都一五一十的分析出来,研究院考核的事情也不瞒着,也清楚说了是他对自己的不责任令唐悦恐惧。
张小卯应该是想明白了,总之犯浑的事没再干过。
关寄从市里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东西直接走到陈琼面前:“贴在膝关节。”
“暖宝宝?”陈琼拿出一片,正反面都看了下。
“洞窟比起外面气温较低,有些寒气,待久了很容易得关节炎,你不是跳舞吗,腿哪能出问题。”关寄也是昨天看到陈琼搓手臂,才想起来这件事,他习惯了,而且身体也比常人要发热,所感知到的冷意也就减弱了,见陈琼很久都没有反应,问了句,“我帮你贴?”
陈琼迟疑了会,点头。
这里虽然冷,却还在人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关节炎应该是长年累月下来的职业病,她突然想到了老爷子的腿脚不好,最后一次来莫高窟的时候直接坐了轮椅。
关寄蹲下身,伸手就要掀起陈琼长及脚踝的裙摆。
陈琼穿了一件长袖白衬衫,下面是黄色的半身裙,几朵小野花点缀在上面,她很爱穿裙子,各种样式的裙子都有。
“你要干什么。”陈琼往后退了一小步,那一角还未被男人抓紧的麻纱布料很快就解放了出来。
已经撕开暖宝宝外包装的关寄抬头用埋怨的眼神仰视着,她马上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的自己把裙摆提到膝盖,男人也将暖宝宝贴在了她膝关节下面一点的地方,又在腘窝处贴了一个,为了让暖宝宝贴紧,不轻易就失去粘性,他宽厚的手掌覆上去按压了一下。
酥麻的感觉也突然传到陈琼的大脑神经,让她本能的想把腿往回收,逃离这种感觉。
“别乱动。”关寄皱起眉头,抓住陈琼的脚踝,“还没贴好。”
陈琼也就不敢动了,忍着那种让人发麻又想发笑的感觉,让关寄给自己两条腿都贴上暖宝宝,中间她还是忍不住笑出声。
看到关寄求知的眼神,她止不住笑的说了句:“腿发麻。”
把那个“酥”字去掉了。
关寄站起身,瞟了下她身后的壁画,不知道从哪里变了件棉衣给她穿上:“你昨天在这站了一天,也没见你麻。”
“那怎么能一样。”陈琼反驳了句,拢了拢身上带来热意的棉衣,审视了一番前面长期在这里工作的人,“你不怕得关节炎?”
“比你穿得厚实。”关寄把暖宝宝产生的垃圾装进袋子里,然后打了个结,扔在了一个装修复垃圾的筒里,“穿棉衣也不好做修复工作。”
而且现在还远远不到穿棉衣的程度,只不过女人应该都比较怕寒。
陈琼抿嘴:“冬天怎么办,这里冬天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