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口千烟洲百年宁静,民风淳朴,如今一朝被打破,人心浮动,无形之中有一股捕风捉影的氛围在蔓延。
晋安城内自从大皇子佑杬驾临后,变得异常平静,世人皆知非常时期,魑魅魍魉都顺从的消停了,三更灯火五更鸡家家安宁。
震动京畿的科场舞弊案已经追查一旬有余,太康与晋安两地抓捕不下百余人,据说有云林姜氏子弟牵连其中,族中震惊,连夜开祠堂,上书请罪,并经过族中嗜老商议后将其逐出族谱。
按说圣人世家姿态如此之低,已经让世人吃惊,况且太祖首开科举便与天下人有诺,人才尽举,如今闹得这么难堪,朝廷颜面该如何自处?
本以为事情到此为止,谁知事态衍变更是超出所有人的预期,近日传言内廷金羽卫查出有礼部官员泄题,火已经烧到了礼部衙门,如今人人自危。
崔含章自从被晋安府衙役拿住,众人策马奔驰返程,这一路脑中不停回想此次大考的点点滴滴,百思不得其解,究竟何处有问题?莫名其妙的被牵连进了这惊天大案。话说大皇子佑杬等人来晋安后先是云深祈福,后又神秀峰狩猎,每日游山玩水好不惬意,浑然未将追查科场舞弊案放在心上,一行人等均都不解,惹得佑康问道:“皇兄这般不上心,回去怎好交差?”
“谁说不上心,贤弟此言差矣,没看到我昨日连夜派人去建阳抓捕嫌犯?”大皇子放下手中的鱼竿,撒下一把鱼饵后回到凉亭内吃下一颗西域葡萄。
“十三殿下有所不知,此次科场舞弊案虽然派了三司会审,但内廷金羽卫才是当今圣上最为倚重的,姜氏不是已经上书请罪了嘛?据说金羽卫已经顺藤摸瓜查到礼部,这事情的关口还是在太康,而非晋安。”
司马礼经过几日的观察再加上诸多线索的整合,小心翼翼的说出自己的猜想,同时看向大皇子佑杬那边。
“司马一向心思缜密,这猜想不无道理。”佑杬拉着佑康坐下一起吃葡萄,其实本王当初进宫领旨办差时就纳闷,既然事发太康,缘何父皇会如此关注晋安,
“贤弟且看晋安月湖秀美绮丽,但又何曾风波安稳呢?这平静的湖面,水下面的风景你我何曾得知?现在回味起来,你我等人此次来晋安,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佑杬虽然如此这般说来,但却并未告知内宫传信的事情,当初接旨匆忙未来及进宫辞拜母后,到是大宫女容旖带出口信说此次晋安办差务必谨慎,平安是福。
“虽然副都说法是坊间流言,但是太康名门望族多数出于晋安,彼此盘根错节枝蔓相连,当初太祖起兵天下粮草半数出自晋安,民间更是流传晋安城是暂神光朝的后院粮仓,此言不虚啊!先稳住晋安,太康掀起再大的滔天巨浪,朝廷也会稳如泰山,科举舞弊牵连甚广既要肃清流毒又要将影响消弭于无形,镇住晋安的局势的人选又非大皇子莫属了,殿下母家为晋安望族之首。”
江云常饮过一杯九月霜后戏谑道,众人都默不作声静静的消化刚才几人的言语,这趟晋安之行今日大伙才真正坐下来畅谈局势。
“风雨同舟,还得劳烦诸位走动走动把晋安的底再摸一摸。”佑杬一锤定音,其实他还在等着机会去拜访外公,来了这么久再不去尽孝道恐惹人议论。结果当夜大皇子离开萧府后就让近侍萧六传来消息说:“此次共抓捕五十六人涉及科举舞弊案,晋安的事情到此为止”。
话说崔含章自从被拿住下狱后,崔明堂看到含灵与母亲整日以泪洗面.本来幸福美满的小家,因为此事被折腾的凄风苦雨,他帮不上忙心中干着急,去祠堂那里多次跪求老太爷,终于获得首肯,匆匆忙便与含章父亲赶赴晋安来谋划救人。
崔含章入狱后才总算是弄明白了一点眉目,原来同时下狱的还有庆元府冯钰,短短几日的牢狱生活已经将其折磨的目光呆滞,胡子拉碴的样子显得神情颓废。晋安府有南北两座大狱,南狱中多是打架斗殴的泼皮阿三,多是常客;但北狱多关押谋逆杀人等重犯,有去无回。
百姓多传言北狱牢房味道甚是古怪,是常年的梅雨潮湿气混杂了犯人鲜血的味道。整个牢房空间十分逼仄昏暗,死亡的阴影无处不在,只有两边几盏油封闪着微弱的光。阴风吹过,火苗闪烁,如风烛残年的老人一般,随时熄灭。
常年不见天日,空气中透着浑浊的腐味,一个正常人待着一会儿也受不了。凡是被打入这北狱的人,不死也要扒层皮,少有能好胳膊好腿走出去的的人,都说关在这里的人,这辈子算是交代了。其实,这里不光是潮湿和血的味道,还有一种死亡的气息,不仅腐蚀肉体,更是慢慢的侵蚀着精神,直至彻底崩溃。冯钰已经差不多处在崩溃的边缘,还是那日含章被扔进北狱时他瞥见熟人后忽然焕发了点精神,一个劲的问道:
“含章兄弟,你怎么也被拿了来?”
含章仔细端详了半会,才确认是当初在考场外排队等着过关入闸而闲聊投缘的冯钰,
“小弟无处喊冤,至今不明为何被拿”。崔含章在狱中见到熟人,也是激动难耐。
虽然两人隔着条牢房走道,但不妨碍攀谈,在幽暗昏黄的油灯下两人聊起许多,至此含章结合自己的猜测差不多弄清楚了些事情的脉络,用冯钰老哥的话说,他们都是喊冤入狱,只不过跟着庆元府左士奇去太康参加了场上三府与两淮学子的文法聚会,左士奇人称庆元小孟尝,财力雄厚且乐善好施,期间他交友广阔,不知道从何处弄来了今年大考的押题,拉着冯钰等人密议切磋,谁曾想左士奇狂放不羁,回到晋安志满意得,在一场酒会上神神秘秘的说手握秘密武器,今年必要登科入举。结果太康考场被人举报有人舞弊,祸从口出,现在连带当初跟随参加文法聚会的冯钰众人都被打入大牢,那巨贾之子就关押在入门左转的第一间牢房,已经疯疯癫癫不成人样。
这样说来崔含章岂不是更冤,冯钰是结伴参会道听途说了些捕风捉影的事情,难道他是因为应考当日在闸外与冯钰投缘热聊许久的缘故,只因这瓜田李下之嫌疑,则被人举报两人相识串谋,被牵连进这滔天巨祸之中。聊到后面,冯钰只是口中喃喃道:
“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便再次陷入了迷迷糊糊的状态。
崔含章环顾牢房四周昏暗,不禁悲愤难耐,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古往今来捕风捉影的事情害人不浅,既然现在舞弊案发,从太康严查到晋安,有人铤而走险自然逃脱不了干系。但命运何其不公与己等何干,家中尚有八旬祖母,高堂明镜悲白发,难道就要冤死在这黑暗牢房之中?
在大考结束当日,江南贡院考场的卷宗已经全部封存并送往太康城太院内,即便在当前科考舞弊案闹得满城风云,太院内却是风轻云淡,阅卷工作仍如往常,期初十夫子阅卷组的确发生过激烈争执,直到萧院首拿出圣上的口谕,“选贤用才乃国之根本,朕信得过太院夫子”后才恢复往常。
明堂与崔父赶赴晋安后花费了诸多银两上下打点,仍然未能见到崔含章。晋安北狱岂能容人随意探视,盘桓两日多方打听下来,才知道是当今大皇子佑杬殿下统帅三司衙门坐镇晋安追查此事,不巧的是今日一早大皇子与三司长官都返回太康赴命去了。
崔明堂连夜快马加鞭又赶赴太康投奔家姐,好在崔明薇早就接到溪口的来信已经了解事情原委,虽说对崔含章印象糟糕但事分轻重缓急,况且当年都是明堂做的少年荒唐事,更要紧的是她信得过楼先生曾经的对崔含章的点评:“璞玉”。
崔明薇见到风尘仆仆的两位时,告知经过运作打听情况已经明朗,现在人被关押在晋安府北狱,暂无性命之忧,但皮肉之苦再所难免。大皇子佑杬及三司长官还未抵达太康,事情仍有转圜余地,如今当务之急是赶紧拦住大皇子的奏折,晋安北狱臭名昭著,进去的人十有八九是精神被折磨崩溃,后面屈打成招冤死狱中的更是不胜枚举。崔父听后心中如坠冰窖,心想孩子瘦弱的小身板能否抗住皮肉之苦尚未可知,恐怕多数人都是坚持不住被屈打成招的。明薇立刻将准备好的银两细软以及换洗衣物交于明堂和崔父让其坐快舟从龙元江顺流而下赶回晋安,拿着太康崔尚书的书信去见晋安许府台,先想办法见到人交代清楚,清者自清让他挺住,众人都在极力帮他洗刷冤屈。
披星戴月,两人在晋安与太康之间来回奔波不休,最终乔装打扮成送饭的伙夫混进牢房,总算是见到了崔含章。老父亲看到如死狗一般趴在地上的儿子,如枯草般的乱发披散在脸上,破烂的外套上一道道鞭痕被血迹染红,老泪纵横,一把扑上前去,
“我的儿啊.......”
幸亏崔明堂紧跟在身旁,赶紧拉着狱卒躲在一边,少不了一通打点。崔含章魂游天外的状态被老父亲低音压抑的嗓音给打断,他艰难的睁开眼睛看到满脸焦急的父亲,基于本能的想要张口说话,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即便是崔明堂看到他被打成这幅惨状,也是忍不住攥紧拳头,心里着实窝火。但他们都心知事态紧急,北狱重地容不得两人逗留,只能暂时买通狱卒照顾一二,老狱卒熟门熟路,嘴上应承的好,手上则不停歇的往长袖里塞东西。崔明堂知道事情的关键还是在太康,既然舞弊案风云始于太康,事情症结应当是在太康解决,晋安府的情况再差也就如此了。崔父忧心儿子,说什么也要在晋安等着含章出狱,便只能安排他先在此住下,明堂则调转马头,风驰电掣的赶回太康。
却说另一边,崔明薇终于等到大皇子佑杬殿下等一行人返回太康,崔韫前脚刚进府,她后脚就跟进来。见到这位崔府三小姐后,据实相告禀明溪口千烟洲学子崔含章的事情,并委婉的说明,在她回来之前已经求得崔府的书信送往了晋安府台,后半句话听得崔韫直皱眉,崔明薇作为溪口崔氏长女,只是自小就被送往太康投在尚书府的门下,说起来这太康崔府与溪口崔氏祖上是颇有渊源的。
二百年前,太康崔府这一脉的老祖宗,正是当年出走溪口千烟洲的三房庶子,背井离乡外出讨生活自然是艰难异常,兵荒马乱的时代,经常食不饱腹,但也咬牙挺过来了,只不过是与溪口的联系往来也就断掉了,传到第三代,谁曾想风云际会结识了未曾发迹的神光太祖,后面的事情就是顺理成章了,十多年征战沙场成从龙之臣,受诏在太康开府建牙,尊荣至极。
后世也是溪口崔氏在进献开国重宝时入太康城重新联系上这条线,风水轮流转,国之重臣太康崔府自然瞧不上溪口的烧窑匠,虽说血脉关系已经稀薄,但同宗同源的事实无法改变,这才有溪口崔氏把长房长女自小送到太康,说起来豪门世族儿女何止婚姻做不得主,就连身份使命都是半点不由人。若不是溪口千烟洲崔含章被牵连进科举舞弊案,恐怕这些宗族隐秘之事明堂也无从得知,现在看来长姐真是命苦,自小就投身太康崔府必然是受尽冷眼,委屈的紧。不仅得不到母亲的半点疼爱呵护,还要从小就小心翼翼行走在这太康崔府,着实让这个当弟弟的心中憋屈,忍不住眼眶发红,痛骂自己当初种种混账行为。
崔明薇并未多做儿女矫情,反倒是开导弟弟莫作多想,现在当务之急是如何营救崔含章脱得牢狱之灾。话说明薇一五一十将详细情况告知了崔韫后,后者便去见了其父,崔尚书在朝中为官多年,深谙朝局诡谲......
时维腊月,序数大寒。十五的月亮又何止十六圆,今夜天空星辰寂寥,圆月高悬,这夜异常冷冽,明薇在外堂踱步思量崔含章的事情对策,都是溪口崔姓,若说没关联恐怕自个都难信服,此时最怕捕风捉影,莫须有一词便足以让人百口莫辩。
明薇在来崔府之前,心中并无底气,便托人给太史楼钦天监楼先生那边捎去书信一封,虽说楼先生多次交代无生死攸关大事不要往来,但这事是他弟子遇难也顾不得许多了,只是到现在仍未有回音。
崔韫打断了明薇的沉思,转述崔尚书意思,此事不管是太康崔府还是溪口崔氏都应当尽力周旋,崔韫换了件衣服后便带着明薇去见大皇子佑杬殿下,说起来佑杬回京消息泄露后,各种拐着弯来说情的已经踏破了这平康王府的门槛。若非崔韫带路,恐怕谁也找不到在京郊别院刚要入睡的大皇子佑杬,崔韫递上父亲的手书一封并解释了溪口千烟洲崔含章的事情原委,希望佑杬殿下可以法外开恩,崔含章生平第一次走出溪口参加科举,莫说与庆元府众人等有勾连,就是那冯钰也是当天考场闸外才初识,只是闲聊而已,若因为便判定其参与科举舞弊案。纯属莫须有罪名,崔明薇大事不含糊,此时更是鼓足勇气说道:“殿下若是不信,可以开卷查验,调出相关人等卷宗一一对照即可印证。”
佑杬披着千金裘静静的听完叙述,来回踱步两圈,他可以不顾与崔韫的交情,但不能不顾忌崔尚书的手书,面色沉重的说道:
“此事若是在晋安定然好办,现在初本奏章恐怕已经呈递进宫中,委实麻烦。两位先回去,容吾想想,明日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