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门开阖,黑塔外壁的十八幅狱图凝实显化,各从中间处裂开一条缝隙,静待蛟岛群龙入内破阵。
场面一度陷入沉寂。
敖镇海俯视康庄,突然道:“小子,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敖拓海会意,高高仰起脖颈,于喉中蕴炙,接着熊熊烈火狂喷猛吐而出,身后十万龙众也如得到暗中授意一般,无数道异彩流光裹着红芒瞬间临近黑塔虚影,照亮星夜犹如白昼。
山峰削平、巨浪涌起。
康庄沉静如水,拂袖按下巨浪、驱散扬尘,任由黑塔虚影在流光潮涌之下支离破碎,只是望着漫天星空,雍州的星总比别处更要亮些,今夜却有些黯淡。
康庄轻声道:“但愿雍州的星可以更亮,夜可以常明。”回眸笑道:“很好看,不是吗?”
没等饕餮答话,光潮之外另有一道雷霆光束袭向饕餮,事发突然,饕餮只来得及护住身后的牧小小,被那光束冲得极远,虽然无碍,却也一时帮不上康庄。
雷霆光束来自敖镇海,因为蛟岛根本无意入阵,故而“兵分两路”分别对付康庄与饕餮。
康庄拭去嘴角鲜血,轻轻摩挲着掌心黑塔,除了颤动不已之外,并无任何伤痕,望向对方唯一没有出手的敖镇海,故作疑惑:“镇海蛟王这是何意?”
敖镇海摇身一变,穿着黄色衮服的壮年男子双足点在西川江面,无需施法,只凭一身先天威势就能死死镇住江河水脉,江面原先受到光潮冲击影响而出现的汹涌乱流立刻消失,风平浪静。
混世三蛟以敖镇海居首,敖拓海次之,敖靖海最末,明明敖镇海年岁更大,与末者相差好几百年,观他模样却比之前死去的敖靖海年轻许多,想是修为高低有别的缘故。
康庄捂住胸口咳嗽两声,貌似受伤不轻,直视敖镇海双眼,道:“镇海蛟王既然答应入阵,为何等我阵门大开之际,授意拓海蛟王与蛟岛龙众突下狠手,将我重创?”
敖镇海伸手握住康庄脖颈,离地提起,淡淡道:“只怪你太蠢,自己开了阵门露出破绽。”
云海中,敖拓海大笑道:“入内破阵是破,在外破阵同样是破,既然我们可以直接将这拦路的阵法打碎,何必浪费时间入阵破阵?你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凭什么要我们蛟岛按照你的意愿破阵?就凭你四境略高、五境不到的修为吗,简直是荒天下之大谬!”
敖镇海五指微屈,拧断康庄颈骨,如同捏死一个凡人,将他尸体随手丢在水中,抬步向前走去,背对西川自语道:“蛟岛威严受损,必须有人负责,哪怕凶手不是龙门,李玉却是最好的替罪羊,狼庭压境、厉氏插手、皇帝下旨,一切的一切都在无声为蛟岛创造条件,幕后主使是谁我不关心,如果成功覆灭雍州,我能获得一条活生生的龙,区区一个敖靖海的死活又算什么?”
蛟龙一脉举族狠厉,同脉相杀本是古来常态,数百年后一旦敖镇海无法成功化龙就会日渐老去,到时候狠下心吃了亲弟弟敖靖海延长自己寿命完全不是没有可能,现在敖靖海已死,于敖镇海来说更大的损失不过是少了一颗珍贵的灵丹妙药。
此番诛心之语唯有康庄能够听到,可惜他早已死亡,目光迅速黯淡下去,尸体沉落西川江底。
群龙西进千百里,肆意破坏,所过之处山河破碎寸草不生,奇怪的是沿途不见一间屋舍,更无半个人影,方才被敖镇海击飞的饕餮父女居然也没有再出现过。
敖镇海一步跨出,凭空出现在敖镇海头颅上,俯瞰大地,这才发现不止百姓,城池乃至田地也都消失不见。
敖拓海道:“曾闻雍州复建之初,龙门除了雍州城又另外设立了八座城池,意图布下一座九宫八卦阵,由十万龙子龙孙组成的龙群宽及百里,更兼居高临下视野宽阔,为何行了如此远却没有看到一座?莫说兑城,乾城、坤城也该有点眉目才对。”
敖镇海皱眉不语,内心隐隐不安。
————
雍州北界。
离城城关与赫连部落的营地距离不过十里,相互望得见对方城头,刀枪林立,火光粼粼。
殿外有人扣门,李玉横卧案上,仰面对着大殿横梁,懒洋洋道:“进来。”
厉红缨入内,拜道:“夜色暗沉,红缨请命率军出城,趁着天黑袭击赫连关山大营。”
李玉翻身侧躺,伸手支住脑袋,笑道:“小红缨太单纯了,你能想到的赫连关山一定也能想到,指不定厉兵秣马在那等着你掉进陷阱呢。”
厉红缨命随从展开的两军布防图,手指赫连部落军营东面,道:“启禀大人,我父冀州之主厉人杰遣人于今夜率部来援,大人只消正面出城佯攻,红筱自引一军绕向敌后,三面夹击,定能打他赫连关山一个措手不及。”
李玉来了兴致,起身问道:“你爹又派了多少人来啊?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早点通知我?”
厉红缨一本正经道:“领头铁骑三万冲锋陷阵,后续步卒两万用以清扫战场残敌。”
李玉笑道:“前前后后来了十五万,你爹够意思啊,拒马城那边没问题吧?”
厉红缨道:“有帅父亲自驻守,谅那拓跋马王不敢进犯,拒马城那边翻不起什么大浪。”
李玉竖起大拇指,称赞道:“厉氏不愧为九州栋梁,有你们在雍州无忧。成吧,我允你出兵,你既要绕后突袭,且率军先行,待我清兵点将即刻出城。”
李玉从案上跳起,大叫道:“小林子,快去叫人,准备打仗咯。”
候在殿外的林清泓闻声入内,神情古怪,杵在那不言不语。
厉红缨识趣告退,一路上连连摇头,不禁替雍州惋惜,有这样的主子,真不知道龙门能撑多久。
事无巧合,蛟岛于今夜到达雍州东界的西川江面,她来请战亦是早有预谋。
只要今夜这一仗打起来,三面夹击,赫连关山受到重创,必然杀红了眼,然后她伺机釜底抽薪,领着十五万厉家军撤离战场,只留下龙门一支不成气候的杂兵军队孤军奋战,凭借龙门那点人力,面对盛怒之下重甲熊骑无异于螳臂挡车。
北边不安生,南边也不能好过,蛟岛十万群龙继续西进,届时夹缝中求生的不是赫连关山,而是自以为高枕无忧的龙门之主李玉。
连日相处,厉红缨早已将李玉习性摸得彻底,纵然修为通天,无非就是个靠着龙族血脉上位的纨绔子弟,好赖全仰天赐,心中也无大志、胸中也无城府,指不定连一身修为也是凭空长的,没经过多少磨砺。
像那空中阁楼,建得越高,摔得越惨。
注定无法与国师为敌。
厉红缨纵马行至南城门下,高声喝道:“出城破虏,成败在此一举,众将士,随我出城迎敌!”
大军黑压压一片,迎着夜色出城如云。
城头处,林清泓望着远去的厉氏铁骑,面无表情:“我虽然欠你一条命不假,你总该给我留点面子,以后别再这么叫了,不然我就削你,打不过你也要削你。”
李玉打起马虎眼,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笑道:“小林子大病初愈,想不想来点药膳食补?我请客。”
林清泓额头青筋跳动,笑问道:“食补?怎么说,熊掌吗?”
李玉摆手笑道:“那不能啊,小林子千里迢迢赶来帮我,我总不能这么刻薄你,今晚咱们吃蛇羹,你看成不?”
秋水出鞘三寸,林清泓强忍愤怒:“群龙在东,你我皆在雍州北界抵御赫连关山,请问你要怎么让我隔着千里吃到蛇羹?”
李玉手中托起一方小鼎,笑道:“别的不说,今天我真没糊弄你,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门叫做八荒联星镇九天的玄妙阵法。”
林清泓黑着脸道:“没听说过。”
李玉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转过身,背影萧索,颇有几分知音难觅、高处不胜寒的意味,叹道:“唉……像你这样的凡夫俗子怎么会听说过呢,因为这名字可是我刚刚才想到的,是不是特别牛掰?”
秋水铮鸣,林清泓抽剑架在李玉脖子上,脸色涨红,咬牙切齿道:“要么说人话,我跟你拼命。”
李玉果真收敛笑意,正色道:“一会可能有点晕,你忍忍。”
雍州鼎鼎口星芒迸发,光柱冲天而起,于半空处开始向下折射,罩住整座离城,一闪而逝。
天上白夜流星,天下万物扭曲。
只是一个不经意的回头,厉红缨骇然发现——
偌大一座离城,不见了。
————
敖镇海迎风远眺,夜幕下的地平线上忽然出现了一座阔及十万顷的巨大的城池。
巨大城池由九个形状各不相同的方阵组成。主城居中,另有八座城池依照四正、四奇的方位依附周围。
正是九宫八卦阵的模样。
乾、坤、坎、离、艮、震、巽、兑这八座原本互相隔着几百里地的城池竟然一夜之间全部聚集在这里,仿佛天上的神祇施展搬山手段生生将之挪移于此,令人惊叹。
星光从天而降凝成宽大无比的白色布幕,除却由九座城池组成的九宫八卦阵,布幕还遮住了阵外千里范围内的一切事物,包括龙群。
星光照耀下的万事万物几乎全部陷入沉寂,如果蛟岛群龙不算的话,还醒着的寥寥无几。
地上两个,远离战场。
林清泓、牧小小趴在地上呕吐不止。
天上四个,直面蛟岛群龙。
饕餮还未从震惊中抽出身来,有口难言。
李玉笑道:“公子吩咐,要隐藏实力,要关门打狗,不能给外面的人知道我们在做什么、能做什么。”
康庄从三丈高的黑色尖塔中走出,气势节节攀升,越过四境直达五境,和李玉相仿。
他已死,死得不能再死,但他仍还待在人间,通过另一种方式活着,比如说——
做鬼。
这个鬼,人间不能留,地府不敢收,他的眸中有金光隐掠,如贤如圣;他的脚下有紫火腾腾,似鬼似魔。
因为他是鬼圣。
康庄朗声道:“如果你们一开始真的选择乖乖破阵,黑塔不一定留得住你们,可惜你们不肯,这是你们自找的。公子吩咐过,遇到好人,要投桃报李,遇到坏人,也别被随便欺负。机会已经给过,既然你们不留半点余地,现在,要么降,要么死。”
第四人是一个壮实的高大汉子,以往总是穿着粗布衣服、拎着锤头敲铁块,今天不一样,他穿的是白袍,拿的是一柄长刀。
白袍大小合身,款式得体,套在身形高大的石虎身上半点不觉得突兀别扭;长刀因为曾经造业太多,刀屠万众,故而刀身上多了一层永远洗不去的血色,只是看一眼就要觉得如坠冰窖。
最让人忌惮的当然不是刀,是人,还有那人背后的神兽虚影。
包括敖镇海、敖拓海在内的蛟岛群龙,如坐针毡。
其实站在石虎身边的饕餮也不太适应,饕餮血脉固然尊贵无比,终究只是异兽。
当李玉浑身布满龙鳞、头顶生出龙角的时候,饕餮的不适感又增了一倍。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龙也算神兽。
于是,打雷了、起风了,还有地底下的紫火也烧上来了。到最后,大嘴真的只是张大了嘴蹲在地上等东西掉进他嘴里,别的啥也没干。
饕餮这才明白,夜麟哪里是请他来做打手的?分明是请他吃肉来的。
然而他要做的只是露个面。只要饕餮在雍州东界露个面,雍、荆两州结盟就算坐实了,分量不可谓不重,但要说让他白白吃掉那么多珍贵的蛟龙血肉的话,还不够。
夜麟完全可以只是谈谈结盟,没必要把假欠人情把他请来这里。
要说是好朋友,那也算不上,毕竟饕餮曾经心心念念想要吃了夜麟。到底为什么?饕餮想不明白,也不擅长想这些。
……
去往扬州的路上,夜麟捂住胸口,墨色还没有染上衣襟的那一小片区域,轻笑道:“以前总听你埋怨这一辈子没吃饱过,现在我请客,帮你吃饱一次。”
如果没有当年饕餮无意中吞掉自己一些杀气,可能他会提前离开神州,还有好多事没有做完,雍州的那些百姓也还离不开他。
施恩可以无心,报恩必须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