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衫飘摇,少年缓缓走在林间,向南而去。
心念微动,夜麟倾伞举目东望,皱眉道:“吃相未免太难看了些。”
一时驻足不前,想了片刻,夜麟伸手于路边草木捻了两颗小小的露珠,轻轻揉捻,随后再次安然上路。
林间多朽木,道路崎岖,不论夜麟如何起伏辗转,露珠始终悬停在他身侧,分别倒映三幅不同画面。
一幅,是战事将起,剑冢令铸剑谷连夜为所有二境及以下弟子打造备用佩剑,防止佩剑损坏时无法及时补充。
某位掌管剑冢仓库的长老对剑炉所需矿物清单上的数值暗自加了几笔,致使铸剑过程中包括铁矿在内的各种金属矿物犹有盈余,铸剑师便多铸了几柄。
最后多出来的其中一柄铁剑落到了某位常于剑炉中帮工的弟子手上,又转手赐给了年纪不过十一二岁的徒弟。虽然只是锋利些的寻常铁剑,那个小徒弟尤为欣喜,时时带在左右,剑不离身。
另一幅,是试剑坪上,几名没被选上出征的弟子坐着聊天,“刚好”有一名弟子提及羡慕三境长老及某些二境弟子拥有属于自己独有的宝剑而不是制式铁剑,其他几名弟子纷纷附和,一场围绕“剑峰藏剑”的话题就这么悄然展开,被旁边虎头虎脑的高大少年听到。
生着闷气的高大少年起身便走,回到弟子房拉起熟睡中的跟班小弟,撺掇他与自己一同上山寻剑。
第三幅,则是夜麟方才皱眉的原因,步苦昏迷于剑峰之上,剑气倒灌入体内经脉,肆意破坏。
从林清泓离开到荆扬事发剑冢聚众,时间不过短短几个时辰,趁着所有人集中注意力一致对外,总有那么几颗老鼠屎要在自家后院放火,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貌似天衣无缝,实则手段卑劣、幼稚至极。
不只是步迟、步苦,连两名被当做棋子利用的无辜少年也想要一起葬送。
好在还有希望。
夜麟含笑,似对人轻声诉说,又似自言自语:“小迟,跟着我念……”
三滴露珠聚在一起,无声消失。
剑峰,步迟带回饭盒不见妹妹,初时只道是妹妹和他玩捉迷藏来着,四处找了许久却寻不到步苦身影,内心惴惴不安起来,丢了饭盒满山呼喊。
找着找着,忽地想到一种可能,擅闯剑峰者死。
抬头上望,步迟惊出一身冷汗。
站在崖边大声求救,无奈声音被剑峰常年不息的罡风阻挡,凭他这点力气根本传不出去。
师傅莫名其妙走了,剑冢里面举目无亲,他还能靠谁?步迟咬咬牙,独自向剑峰上半部跑去。
随着两边的树木不断快速向身后掠过,压在少年心尖的石头越来越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因为不论他如何呼唤,步苦始终没有应过一声,哪怕隔得再远,兄妹之间以血缘纽带建立起的那份心灵默契不曾断过,为什么今天半点反应都没有了?
步迟抿起嘴,他不敢接着往下想,只要找到妹妹就好了,就像以前一样,两个人能在一起就好了,什么困难都能熬过去的!
多年前,步迟的爹在弥留之际说了一句话
“小迟是男子汉对不对,凡事多让着点苦儿,知道吗?”
步迟牵着妹妹的手,嘴角拼命地压,眼泪还是止不住要往下掉:“我一定不让苦儿受委屈!”
没几天,步迟的娘也坚持不住了,妇人近乎绝望,她想带着两个孩子一起走,死了一了百了,总好过活着继续受苦。
面对深潭,步苦很害怕,死活不肯跳下去,妇人越是拖拽,步苦哭得越凶,步迟不忍心看妹妹这样害怕,上前与妇人推攘,结果被她一巴掌打翻在地。
听着妹妹的哭声,步迟愤怒欲狂,起身将妇人推下深潭,余势未尽,他自己也一同落了下去。
眼看着两人就要一同溺死,步迟忽然被妇人推上了岸,步迟转过身要救娘亲,终究没有拉住。
妇人再也没能离开那座深潭。
饿了大半辈子,皮包骨头,剩得下多少力气?腰上系着的沉重石块,一点点地拉着她远离人间。
不管步迟怎么求救,声嘶力竭,水潭就像一座深渊,毫不留情地吞噬所有希望。
男孩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娘亲沉尸湖底。
是自己推的。
从那以后,步迟没有再掉哪怕一滴眼泪,内心冷硬,仿佛里面住着一只恶鬼,看待世界、对待别人,充满了敌意。
唯有步苦,胜过自己的生命。
帮步苦擦干泪水,他笑着对妹妹说:“苦儿,哥还在呢,哥一定会让你活下去的,哥要让你过上好日子,哥答应你,以后咱们不吃苦……”
女孩受惊太过,就只是哭。
男孩安抚妹妹的手一遍一遍地从背上划下,动作轻柔。
直到后来,即使是与哥哥朝夕相伴的步苦也无法想象,这么温柔的哥哥,怎么能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就用木锥捅进别人的喉咙里。
步迟更不忍心告诉妹妹,那些坏人是要吃了她。
只要妹妹好好活着就好了,自己手上沾着多少血腥,管他呢。
如果不是遇到夜麟,步迟蒙尘的内心几乎看不见阳光。
沿着一条青黄分明的横向边界,前方再没有一株草木,映入眼帘的只有光秃秃的石山和无数利剑,乌云当头笼罩,一眼望不到峰顶。
极目远眺,终于在一处乱石堆旁发现昏迷倒地的步苦,步迟心急如焚,抬脚欲前。
三道如同银白匹练的锋锐剑气从天而降,斩在青黄分明的边界线上,地面裂开深隙,步迟被余波抛飞。
剑峰藏剑数量天下独尊,冠绝神州大地,除却历代祖师曾经用过的佩剑,还有许多来自九州各处的神兵利器,堪称这世间第一等的宝库,怎能没有外人觊觎?
又岂能无人守护?
“奉越王法旨,凡剑冢弟子入峰取剑只可一人独行,不得借助任何外力,以此线为界,界内仅留一人,擅闯者,死!”
步迟顾不得浑身疼痛,挣扎着起身,环顾四周,却看不到说话的人在哪。举目向上,乌云中雷霆聚拢,缓缓裂开缝隙降下一位神人,浑身释放耀眼白色光芒。
步迟与他相隔不过一丈,只是看一眼便要双目灌满泪水,刺痛得睁不开眼睛。
神人无足,膝下仅有白光渺渺,它是剑灵,集剑峰万千藏剑所蕴剑意诞生的人形灵物。
依照剑冢的境界划分,剑心凝、剑意动、剑势至、剑灵生。
第四境,正是剑灵,因而此守护剑灵天生就有四境修为,坐镇剑峰时更可借助天时地利,发挥出超过四境的能力。
谁敢小觑?又有谁敢偷剑?即便是剑冢掌门也要礼让三分。
步迟跪下磕头,哀求道:“剑灵大人,求您放我过去,我要救我妹妹,我妹妹在里面,她不是有意进去的。”
剑灵不为所动,重复着刚才的话语:“奉越王法旨,凡剑冢弟子入峰取剑只可一人独行,不得借助任何外力,以此线为界,界内仅留一人,擅闯者,死!”
步迟仍旧不愿放弃希望:“苦儿她没有要取剑,她是不小心闯进去的,我不进去,我不进去,只求剑灵大人把她送出来,求求您了!”
任凭少年额头血肉模糊,剑灵冷冷道:“一入剑峰,生死自负,得剑者,活,无剑者,死。”
剑气倒灌,轻则终身残废,重则当场毙命。
步迟死死咬住嘴唇,起身前冲,毫无意外地再一次被击飞,已然受了极重的内伤,五脏六腑几乎碎裂。
剑灵不悦,与步迟四目相对,道:“剑冢弟子,速速退去,事不过三,再往前一步,我便视作挑衅,斩立决!”
步迟咽下口中鲜血,挣扎着站起,身形摇摇欲坠,他伸出手,够不着自己的妹妹,明明已经看到了,可就是没办法救他出来。
一道浅浅的界限,恍如鸿沟那般遥远而不可跨越。
多么希望倒在里面的那个人是自己。
少年艰难地出声:“苦儿,别怕,哥在。”紧闭起双眼,向前走去。
他不介意自己还能不能活着,步苦就是他的一切。
少年触及界限。
剑灵拂袖,一剑斩落。
无痛,无碍。
步迟默然睁开双眼,几丈长的银白光刃就这么停留在他眼前一寸左右的,再也不能落下半分,而抵挡住剑气光刃的,竟是一滴不足它千分之一体型的小小露珠。
少年背后,凭空出现另一位少年虚影,并不高大,只比他高出一个头,仅仅撑着伞,却像撑起了一片天空。
久攻不下,剑光慢慢散作流萤,剑灵眉目凝重,喝道:“哪里来的蟊贼,擅闯剑冢禁地,受死!”
夜麟眼中没有剑灵,只是把右手放在步迟肩头,笑道:“小迟,跟着我念,‘鸿蒙伊始,神州初现……’”
“鸿蒙伊始,神州初现,万物清浊不分,吾道不孤,执剑以分天地,定八荒六合……”
每当步迟念出一字,剑峰没地一尺,大地震动莫名,剑冢弟子、长老皆心惊肉跳,仓惶四顾。
“剑峰!”剑祖、剑首、剑冢掌门意动,清晰感知震动来源正是剑峰。
佝偻老人一拍大腿:“苦也!俩娃儿还在上头。”
三道剑光瞬间冲向剑峰,到达不过一瞬。
只不过,差的就是这么一瞬。
“吾名,罗浮;剑名,昆吾!”
步迟念完,眼前水滴陡然间金光大放,幻化成一把长剑虚影,古朴、厚重,没有剑锋,却有滔天剑气。
握住昆吾虚影,步迟高高跃起,向前劈出。
一剑过后,天地寂静。
罡风止,万剑摧。
长老、弟子、外门杂役,数万人就这么看着剑冢最为神秘的剑峰揭开面纱,露出真实面貌。
从山腰到山顶,剑峰裂开巨大沟壑,有一道金色剑光,去势不止,犹然拧成巨柱冲天而起,才刚撞破剑冢护派阵法,于半空中被一道四色剑光拦腰截断,不至于传到外界。
“嗯,闹得有点大……”
夜麟与昆吾两道虚影同时消散,荧光点点,洒在昏迷一处的步迟与步苦身上,修补体内创伤。
此后,剑冢掌门和剑首降临,凝望满地狼藉,两人面面相觑,不禁摇头苦笑,好歹留点线索,这算哪跟哪呀?
剑祖未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