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
眼见两人对弈已经尽兴,士兵们撤去棋盘,摆上煮好的汤羹和烤好的肉食。
香气四溢,连身体都跟着暖和起来。高肃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冉盈嫌弃地斜着眼睛看他:“瞧你这病娇的样子……你这病刚好,还是去把貂裘披上吧。”一面吩咐士兵:“去把乐安王的貂裘取来。”
这阵子天天和他在一起,冉盈发现他不是行军打仗的人,似乎幼年时没有养好,身子骨单薄得让人捉急,吹几下风就容易生病。
高肃的嘴角偷偷划过一抹浅笑。他这次特意没有把蓁蓁和灵犀带出来确实别有用心。
冉盈一边吃一边问:“你阿父都病危了,我看你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
高肃不屑地撇了撇嘴:“寿命是天数,有什么可急的?”
“你好像跟他关系不怎么样啊?”冉盈早就察觉到这一点。每次高肃说起高欢都是一副叛逆孩子的表情,似乎跟高欢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
这句话似乎一下就戳到了高肃的某个痛点上。只见他似乎想掩饰什么一样,低头整了整衣衿,然后抬起头,又露出那副叛逆期的笑:“光是大兄和二兄斗来斗去已经够让他头疼了,他还有心思来管我?”
听他提起他的兄弟,冉盈想起贺楼齐之前同她提过的高氏的那些荒唐事,不免在心里嫌恶了一番。高肃这人虽不跟他们一样,却也有些神经质,冉盈有时候也摸不透他在想什么,所以并不敢对他太放肆。
她试探地问:“这次你可以将我留在晋阳吗?”
“不可以。”高肃一口回绝她。
冉盈本也没指望他同意,并不纠缠这个问题,又问:“宇文泰最近在干什么?”
高肃说:“他在谋求夺回长安。似乎还比较顺利。他在武将中威望甚高,于谨毕竟不是他的对手。恐怕夺回长安是早晚的事情。”
他对宇文泰的动向依然了如指掌。
冉盈的嘴角微微翘了一下。
高肃抬眼望着她。她的小脸被身畔的火光照得红艳艳的,两颗晶亮的瞳仁里有跳跃的火花。
透过那两朵火花,高肃一直看到了她的心里。
在她的心里,只有那一个人。即使失去了他,她也这样磊落地将他放在光明正大的位置上。她的心里没有暗尘,也没有封闭的角落。
高肃猛然觉得有些失落。
“你为何还提起他?”他问。
冉盈环住双膝,将自己抱成一团:“因为我怕我会忘记他。”
高肃一愣。感情受挫的男男女女无不希望早日将对方忘记,可以开始新的生活。而她为何却害怕忘记他?
冉盈仿佛陷入了沉思,低低地、缓缓地说:“岁月太久了,人太容易变。我怕日子久了,我会忘记他的样子,忘记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她仰头看着天上的星子:“人都说,情多无语,静水流深。可我就是想不停地提起他——提起他,就可以假装不知道……假装不知道我们这一生再也不会相见了。”
猝不及防地,眼泪滑落了下来。
冉盈的泪看在高肃眼里,仿佛晶莹的宝石一般,滴落在身下的草间,消失不见了。
他轻声问:“阿盈,你是不是对我们高氏恨之入骨,恨不得我们被碎尸万段?”
“如果两年前你这样问我,我会说是。所以我亲手杀了高敖曹,还将他放在城门口张尸。可是做完了这些,我却觉得很空虚……如今我宁愿高欢长命百岁。否则我连恨的人都没有了。”
“那你恨我么?”这个问题徘徊在他心里很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觉自己开始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
冉盈紧紧攥着袖子,有些艰难地说:“我恨你。如果你不揭破那件事,阿英不会死,我也会比现在快乐很多。”
冉盈是个很通透的人。她一向认为,比起清醒地痛苦,无知地快乐是更好的选择。
“阿英……”见她提起那个牺牲了自己的青年,高肃不禁有些感慨。虽然他一直被阿英攥在局中,但是最后的真相却令他对阿英产生了无比的敬佩。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阿盈,虽然你恨我,但我有一件事,我想来想去,想要托付你。”惟恐她拒绝,连忙加了一句:“是蓁蓁的事。”
冉盈白了他一眼,取笑他:“蓁蓁是你未来的新娘,凭什么托付给我?”
高肃一笑,有几分苦涩,说:“你也看到了,我这副身子骨……从前御医给我诊断过,说我即使百般小心地养着,也活不过三十岁。”
冉盈听了这话,有些吃惊。虽是早就知道他身体弱,却也没想到连寿数都定了。
“我阿娘去得早,原本我也没什么牵挂。可是如今蓁蓁跟着我……她才不满六岁,将来等我死了,她也许还未嫁人。我想将她托付给你,帮她寻个好夫婿,不用多么富贵显达,只要衣食无忧,待她好就行了。”
冉盈急了,连连摆手:“快别这么说,我自己都这幅落魄样子了,等你死了,我自己都衣食无继,如何还能照顾她,又要到哪里去给她找衣食无忧的人家?你自己的事,可别扣在我头上。你已经够亏欠我了。”
高肃又是一笑,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有几分凄苦的神色。
他缓缓说:“你也知道我的,我若是还有人可托付,绝不会来麻烦你。可是蓁蓁,我是真的放心不下。我不能对不起敬之。”
“那你为何不把蓁蓁还给他们家?”
“梅家家势庞大,敬之又是庶出。这样的家族,婚姻一向都是巩固利益的工具。她没有父母为她撑腰,可想而知他们不会为她费心挑选张罗。我怕误了她的一生。”
“你……你就不能加把劲多活几年?”冉盈陡然间有些委屈。
高肃失笑:“加把劲?……寿数是天定的。你倒是帮我改八字呀。”
这事儿是加把劲就能做到的?
冉盈白了他一眼:“我又不是修仙求道的,哪懂这些。不过那些大夫说的话也不一定准的。你以后行善积德,少做坏事,没准能多活几年。”
“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冉盈居然会希望我高肃多活几年?”
冉盈把脖子一梗:“我是不想接你甩过来的锅!”
高肃撇嘴凉凉地一笑:“我没有办法多活几年,我接下来要做的,都是坏事。”
“你……你又在打长安的主意?”
“烦死了!你就不能不提那个人?!”高肃忽然暴躁得想打人。
他又摇了摇头,认真地看着冉盈,一字一句地说:“你答应我这件事,我可以……可以放下敬之夫妇的这件事,从此对他退避三舍,绝不踏入关中半步。”
冉盈听了,也认真起来。她知道他多么费尽心思地想要为他朋友报仇。可如今这事居然能令他说出“对他退避三舍”这种话……
她不知道要什么事,但本能地觉得,只是去晋阳奔丧,不至于令他连自己的后事都安排上。
她问:“晋阳还没到,为何就对我说这些?”
“这次去晋阳,恐怕是去闯龙潭虎穴。”
冉盈看着他的表情,陡然觉得有些心惊肉跳。想起他刚才说的话,她忍不住追问:“你……你接下来准备做什么坏事?”
高肃听她这样问,心里有一种温柔而深切的渴望,想把自己的一切不幸都倾诉给她听。
可是自尊心那样高,他笑着说:“你答应我接纳蓁蓁,我就告诉你。”
“谁稀罕知道你那一肚子坏水……”冉盈嘀咕着,可好奇心又迫使她说:“好吧,若是你……我会抚养蓁蓁。”
高肃宽慰地一笑,这才咧开嘴露出一个邪邪的笑:“我要杀掉嫡母,杀掉嫡母的儿子,毁掉我阿父辛苦一生攒下的一切。”
说到这里,他残忍地一笑:“我要让天下大乱,可能刚好便宜了宇文泰那厮——如果他还能夺回长安的话。”
说得冉盈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人疯了吧?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高肃望着面前的火堆,脸上逐渐蒙上了一层深切的恨意。
“我的嫡母娄氏,设计害死了我的母亲。而且是以最恶毒的方式害死了她。而我的父亲偏听偏信,一意孤行,他表面上很喜欢我母亲,但是他并没有阻止悲剧的发生,而且一手促成了它……我母亲所遭受的羞辱——”
他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我一定要他们加倍还回来!”
冉盈张口结舌。除了震惊,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个身份贵重的天之骄子,早已身世两相弃。
他不是和红梅相映的白衣少年,他是在红莲业火中苦苦挣扎的恶鬼罗刹。
高肃说完这些,愣愣地看着面前的火堆,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为何想要同冉盈说这些。
他的深埋在心底的这些痛苦从未和任何人提起,连敬之都不知道。可他为什么想让她知道?
想要她同情他?
不不,他高肃从不需要任何人同情。
可他不想她那样嫌恶他,固执地认为他是个心肠歹毒不择手段的人。
他不愿她将他想成一个坏人。
()
搜狗
<!--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