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一怔。
那个声音又柔又甜,和这个匪寨格格不入。
莫那娄忍不住循声看去。
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肌肤雪白,莫那娄从未见过那样雪白的女孩。更令他印象深刻的,是她那双如秋水般沉静的眼睛,如她说话的声音一般温柔。
她拉着玄成,轻声对他说:“你这样独自去晋阳,要去哪里找你的那个阿盈?若是你也遇到了危险该怎么办?不如等里面的公子醒了,我们再一起商量该怎么办。”
她仰脸看着玄成,目光也柔,声音也柔。玄成不自觉地软了下来,低着头眨了几下眼睛,嗯了一声,忿忿地走了。
那少女这才走到严冲身边,见了莫那娄,对他行了个礼:“公子。”
莫那娄连忙还了个礼,心里觉得这女孩斯文有礼,进退有度,跟那个粗野鲁莽的玄成简直云泥之别,不禁好奇,她是怎么会在这个贼窝里的。
严冲说:“竹羽,我们碰巧从外面救回一个朋友,他受了重伤,需要救治和照顾。可我们这些粗人都笨手笨脚的,也不知如何是好。寨子里又没有其他女子,只好把你找来了。你们女孩细心些,只好麻烦你了。”
那名叫竹羽的女子轻轻点了点头,说了句:“你放心交给我吧。”便进了屋子。
“这是……”莫那娄不解。
严冲说:“这孩子是玄成救回来的——那小子,自从阿盈之后,对女孩子都变得温柔了。竹羽跟我们一样,村子被屠了。刚救回来的时候她整个人都傻掉了,大概是被屠村的情景吓坏了。是玄成经过那村子,把她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她来了之后好长一段日子连话都说不出来,我们还以为她是哑巴。最近才渐渐好起来。”
他说得很简单,可是背后的故事细想来却那样惨烈。
莫那娄想,在这乱世里,像竹羽这样悲惨的孩子,宇文泰那样的居上位者根本就不会注意到,却是严冲和季玄成这样的草莽英雄,在默默守护着他们。
竹羽进了屋子,走到床榻边,见大夫正在给宇文泰处理伤口,三个侍卫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帮不上忙。虽都是行伍出身,自己也受伤无数,但是轮到他们去照顾伤者,几人还是一筹莫展,不得要领。
竹羽在后面轻声说:“让我来吧。”
众人回头见了她,都一愣。这女孩整个人都温柔得如同一溪散落着桃花瓣的春水,像三月阳春里拂过脸庞的带着阳光气味的春风。几个人不自觉地让开路,让竹羽走到了床边。
竹羽挽起袖子,熟练地照着大夫的吩咐,给宇文泰清理好伤口,敷上药,又用白棉布将他的伤处仔细缚好。
几个人望着她纤细的皓腕和手指都有些出神。
大夫叮嘱道:“这几日要仔细照顾他,等高烧退了,性命就无忧了。若是挨不过这几天……”
竹羽转过身看着大夫,说:“我明白了。我会仔细照顾他的,请开药吧。”
大夫点点头,转头开药方去了。
“那……那这里就交给你了。”贺楼齐有些结巴了。
宇文泰一直高烧不退,整日昏昏沉沉醒不过来。竹羽衣不解带地守在他身边,煎药,喂药,换伤口的药,全都一手包揽。
见宇文泰有人照顾得妥帖,这天,莫那娄和其他几个侍卫商量:“如今柱国伤重,内外交困,也不知长安局势如何。于谨和李弼既然背叛了柱国,就一定还会让事情继续扩大。我们困守在这里不是办法。不如刘武去一趟洛阳,将潼关和长安的情况告知独孤如愿,让他联络尚在长安的李虎父子和苏绰等人,共同商量对策。”
几人一合计,都觉得现下只能这样试一试。刘武便立刻往洛阳出发了。
……
这天竹羽坐在宇文泰的床边守着,一边做点女红打发时间,一边想着这些天发生的事情。
三个月前她的村子被盗匪袭击,为了那一点点的粮食,所有人都被杀了,年轻的女孩都被野蛮地抢走,她的母亲将她藏在一堆尸体下面,才保住了她的命。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从惊吓的昏厥中醒来,四周静悄悄的,只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她不敢动,吓得呜呜哭起来。
当玄成顺着哭声把她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时候,她吓得尖声大叫起来,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玄成好不容易才稳住她,这时她才能放眼四望,只看到满地的尸体。
想到这些,泪水又涌了出来。
她不是个多么勇敢的女子,她的愿望不过是将来找个还不错的男人托付终身,在这个乱世里过点苟延残喘的小日子。
可现在连这点愿望都变得渺茫。
想到这里,她又抬眼看向榻上昏迷不醒的男人。
已经三四天了,宇文泰一直昏睡未醒,竹羽想到大夫的话,不免有些担心。
她抬眼察看了一下宇文泰,见他的额上沁着一层细密的汗珠,连忙放下手中的针线,用汗巾将他额上的汗轻轻拭去,又伸手一探,发觉额上凉凉的,体温降下来了。
竹羽这时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想到这人总算保住了一条命,不由得唇角挂上了笑。
她悄悄地看他,他的脸窄瘦,因这一场伤病,两颊和眼窝都深深地凹了下去。他的眉骨很高,显得疏离地同时又极有尊严感,眉毛和鼻子都很好看,英气勃勃。竹羽能想像他醒着的时候那骏马轻裘的英拔模样。
她不知他的身份和来历,没有去问过,严冲和玄成也未主动说与她听。但她却也由他那几个举止相貌不凡的侍卫猜得到,他必是个身份显贵的人。
他到底是谁?为何沦落至此?竹羽不免心里好奇。
前几日一心照顾着他,心无旁骛。这时见他脱了危险,心情松下来,她有些心猿意马。
耳边忽然听到宇文泰微弱而清晰地唤了一声:“阿盈。”
竹羽一怔,困惑地看向他,俯身贴近,想要听清。可因为靠得近了,心骤然跳得很厉害。
宇文泰迷迷糊糊,觉得身上好疼,半梦半醒间,竟仿佛回到那日沙苑大战之后的洛水边,他又见到那个在月下临水而立的红衣少年。
一有意识,脑中各种画面杂乱地涌入,一会儿是在灵州大营,一会儿在璞园,一会儿在洛阳,一会儿在华州,毫无顺序,毫无规章。
只是每一个画面里,都有一个同样的影子。
有一个声音在远处唤他,空空寂寂,悠悠荡荡:阿泰……
“阿盈……”他又启唇轻唤了一声。
竹羽这回听清了。她怔怔地愣在原地,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阿盈?玄成心心念念的那个阿盈,竟也是眼前这个人的梦中人。
他是谁?她又是谁?
他依旧闭着双眼,没有动,口中却又唤了一声:“阿盈……”
竹羽鼓了鼓勇气趋近他的耳边,轻声问:“公子醒了吗?”
“阿盈!”宇文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阿盈……”
竹羽一时间又惊又羞,手又挣脱不得,只得又去唤他:“公子……公子。”
宇文泰猛地睁开眼,一见到面前站了一个陌生的少女,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成了李弼和于谨的阶下囚。
手中立刻将她往外一推,口气既惊且恼:“你是何人?”
虽他身体虚弱,手里使不上劲,但这一下仍然让竹羽退后了几步,不轻不重地摔在地上。
宇文泰撑起身子,腹上又疼起来。他低头一看,腹上的伤口上细细地包裹着。
再抬头去看那少女,只见她睁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望着他,眼神里有些害怕。
语气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又问了一次:“你是何人?”
竹羽被推倒在地,有些惊惧,抬眼看他,却陡然红了脸,小声说:“是严冲让我来照顾你的。”
听到“严冲”这个名字,宇文泰的记忆一点一点回来了。
洛阳,白马寺,潼关,温泉……
然后他们遇到了严冲。
竟有一天,他会沦落到匪寨。
他轻叹口气,说了声:“抱歉。”
竹羽不声不响地站起来,又走到他身边,说:“公子还是躺好吧。公子前几日一直伤重不醒,还要多休息。”
她扶着宇文泰,在他的腰下塞进一只软枕,让他半靠在床头。
宇文泰半躺着,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这天难得晴朗,此时正是夕阳西下,阳光从窗子外面斜照进来,为竹羽镀上了一层金光,濯濯如春月柳。
宇文泰又想到了冉盈。
竹羽被他看得有些紧张,只觉得脸烧,结结巴巴道:“我……我去喊他们进来……”
说着脚步慌乱地小跑着出去了。
“公子醒了?!”片刻,莫那娄和贺楼齐冲进来。
见宇文泰半靠着,脸色看上去也好了很多,两人又欢喜又感激:“公子真的醒了!多亏竹羽女郎这几天细心照顾了!”
竹羽跟在他们后面,站在低着头,局促地绞着手不说话。
宇文泰看着她,轻声说:“多谢你。刚才是我失礼了。”
竹羽脸一红,没有做声。
宇文泰不再看她,轻声问莫那娄:“可有阿盈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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