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对牛铜没有产生触动:“他想尽快发展,这没什么错……阿源,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阿浩有那么大的偏见?”
“偏见?哼!”巫源冷笑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我觉得自从他出现以后,很多事情都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
牛铜对此多少知道些:“你指的是环车寨?”
巫源并不否认:“村寨之间的兼并很正常,但这种情况往往发生在双方实力差别很大的时候。磐石寨以前的头领是孚松,他死了,天浩接掌大权。这才几年的功夫,他先是并吞环车寨,然后接连搞出那么多的动作……阿铜,不是我说你,你得为自己打算,也不看看周围是什么状况。你可是城主,掌控着赤蹄城周边的所有区域。回过头来看看现在,就连远在边境上的一个小寨子,居然也快追上来了。”
牛铜凝神 思 考了几秒钟,认真地说:“那是阿浩的本事。”
“所以我们要尽快改变这种状况!”巫源有些急躁,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南方白人各方面都比我们先进,他们已经用事实证明货币制度是社会进步的经济基础。可是我们呢?很多人死守着老规矩不放,他们对狮王陛下的货币改革当做一个笑话。远的不说,大国师的态度就很顽固,他拒绝接受金属货币,甚至包括任何类型的代替品,直到现在也不承认金钱的价值。”
牛铜的声音有些低沉:“阿源,你说的太片面了。大国师是非常聪慧的智者。要我说……其实这事儿的关键还得落在狮王身上。很简单,如果他愿意拿出马铃薯和玉米的种子作为交换,我们也不会牢牢死守着冶炼和锻造技术。双方只要在这件事情上达成共识,货币改革根本没有任何阻力。”
巫源面色变得有些难看:“马铃薯和玉米是狮族的核心秘密,他们不可能拿出来与所有人共享。”
“所以我说这件事情不会有任何变化。”牛铜摊开双手:“狮王陛下想要的东西太毒了,他自己却不愿意付出,这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可能是等价交换。”
这是一个无法打开的死结,巫源不想在这上面浪费时间,他重新引导着回到原来的话题:“但我们可以在小范围内做出改变。想要强大就必须进行货币改革,我们要让更多的人参与进来。”
牛铜对此不是很理解。他想了想:“你指的是阿浩吧?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你不觉得磐石寨现在的情况很奇怪吗?”巫源的话里潜藏着一丝愠怒:“金生的商队一直与他做着生意,我特意交代金生,让他每次多多少少让出点儿利润,可是这么久了,磐石寨的贸易进展根本没有按照我想象中的进行。”
“生意?”牛铜耿直的脸上浮起一丝疑惑:“你指的是什么?”
“所有方面,所有一切可以成为商品的东西!”巫源骤然提高音量,与其说是大声喊叫,不如说是咆哮:“他们最初需要的只是布料,麻布和棉布,用来交换的货物种类也很单调,要么是盐,或者腌肉。苹果干和酒是后来才出现,半年前又多了一项新的,那就是乳酪。”
牛铜无法理解巫源的思 维:“他们用自己的东西跟我换布,很正常啊?”
“你还不明白吗?”巫源恨铁不成钢地盯着他:“用用你的脑子!商品贸易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磐石寨产出的物资很丰富,种类繁多,天浩与我们之间的生意一直占据上风。这么说吧,磐石寨现在就是一个卖方市场,无论那里产出的任何东西,都可以卖出一个好价钱。”
“这倒是。”牛铜点点头,若有所思 地自言自语:“他们做的苹果干很好吃,果子酒也不错,还有奶酪……听说阿浩的领地北面有一群巨角鹿,他把母鹿抓起来饲养……啧啧啧啧!他的确很聪明。”
“问题的关键就在这儿。”巫源深深吸了口气,整个人忽然变得有些阴森:“你知道酒的价值,那玩意儿很贵。奶酪也一样,小小一块就能卖出很高的价钱。金生很听话,他忠实执行了我的命令。可到了现在……看看这个,你就会明白。”
说着,巫源顺手拿起摆在桌上的账本,带着迅猛动作席卷的气流,狠狠递到牛铜面前。
牛铜接过来,翻了几分钟,随即疑惑地抬起头:“从这上面能看出什么问题?”
“总体来看,磐石寨在每次交易过程中都能盈利,是这样吗?”巫源没有直接解释。
牛铜下意识低头看了一下账本上的数字,点点头:“没错。”
“可是他们的钱在哪儿?”巫源的声音有些暗哑,表情也变得狰狞起来:“我不反对他们赚钱,我甚至很高兴看到天浩有一个聪明的脑袋瓜。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要金生支付给他的金属货币,银币和金币,他什么都不要。”
“不对啊!”牛铜指着账本,皱起眉头:“这上面明明写着金生付给他的钱,每一笔都有,清清楚楚。”
“他不要钱,他只要布。”巫源冷冷地说:“他总是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拒绝金属货币。天知道他要那么多的布做什么……除此而外,他还要求得到更多。”
牛铜抬起头:“比如?”
“他要各种兽皮和兽筋、农作物的种子、可以买卖的人口……其中,最让我想不通的是,他居然要求大量的铁,还有铁矿石。”
“铁矿石?”听到这里,就算牛铜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仍然愣住了:“磐石寨不缺矿,他们北面就有一个铁矿山,还有储量很大的泥炭,他究竟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巫源缓缓摇着头,眉头紧拧在一起:“我只知道他拒绝收钱。虽然没有直说,但他的态度很清楚,他与国师是同一类人。”
牛铜想了想:“我觉得问题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金属货币的推广需要时间,现在有很多人拒绝承认它的价值。”
“别人有这想法我不觉得奇怪,可为什么偏偏是他?”巫源活动了一下腮帮,仿佛正在咀嚼有着实质形体的字句:“磐石寨发展的太快了,以这样的速度,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一座城市……一位新的城主,你没觉得这是一种威胁吗?”
不等牛铜回答,巫源缓缓地说:“如果他愿意收钱,就意味着他站在我们这边。情况已经很明了,他很抗拒,不是我们的人。”
牛铜陷入了沉默。
良久,他发出平和的声音:“找个时间,你去一趟磐石寨,找他好好谈谈。”
“谈什么?”巫源以极快的速度反问。他摊开双手,夸张惊愕的表情显然是故意做作:“难道要我跪下来求他,告诉他这是狮王陛下的计划,是我们从南方白人那里学到的经验,摆脱野蛮走向文明的?”
“……不,当然……我的意思 是……你们,应该是我们与天浩之间缺乏必要的沟通。”牛铜努力寻找合适的字句。
“他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我们无论身份还是地位都在他之上。懂得服从与尊重,这是他融入我们最起码的台阶。”巫源用他自己的方式表示拒绝。
从这些话里,牛铜听出了森冷的杀意,连忙开口制止:“阿源你想干什么?我警告你别做傻事。无论如何,阿浩都是我们的族人。”
劝解似乎产生了效果,巫源没有说话,他似乎放弃了自己的主张。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彼此之间很熟悉,牛铜知道巫源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他站起来,认真地说:“我知道你是好心,急于推行狮王陛下的货币改革计划。其实我做的事情不比你少,可是与下面的人接触越多,我就越发现这个计划有太多漏洞。”
巫源以极慢的速度转过身,眼眸深处闪烁着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危险冷光:“……你想退出?”
“我想再等等,观望一段时间。”牛铜选择了较为柔和,不那么强硬的解释:“我已经说了,解决这件事情的根本在于狮王的态度。马铃薯和玉米的种子,如果他不肯拿出来交换,国师和陛下永远不会答应使用金属货币。”
说完,他转身离开。
巫源独自呆在房里沉思 。
“我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他发出除了自己不可能有第二个人听见的自言自语:“见鬼,为什么当初我要选择成为一名巫师,而不是一位城主?哼……从精神 上统治所有人,成为他们寄予信念的领袖……多么好听的漂亮话,多么令人向往的未来。可是与真正的相比,这根本算不了什么。”
羡慕与嫉妒在巫源脸上扭曲冲撞,他恶狠狠地盯着地面,眼睛在肌肉挤压抽搐的过程中不断改变形状。
巫源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祭司,能爬到这个位置的人寥寥无几。只要一句话,巫源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但他毕竟不是城主。无法掌控军队,无法在既定区域内发布行政命令。就像推动货币改革,以赤蹄城为例,牛铜一句话就能让全城上下所有人强行接受。可如果换成巫源这个部族巫师,人们顶多就是给予他尊敬,畏惧他身后潜在的神 灵。至于金属货币……还是算了吧,我们就喜欢以物易物。
“挡住我路的人都要死……”他发出只有祭拜神 灵时才有的呓语。
“我不喜欢比我聪明的人……”这是比呓语更加深重的憎恨。
“一个一个来……我有足够的时间……”长期压抑的愤怒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得到释放,但他脸上露出笑容,古怪又狰狞。
“天浩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脑海中浮现出具体的指向性目标,这让他觉得疲惫的身体重新焕发出活力。
“阿铜……别逼我,我一直把你当朋友!”他变得有些犹豫。
“我会给你机会,可如果你仍要挡住我的路……抱歉,未来的路很窄,只能容得下一个人通过。”
他的双眼在不知不觉中充血,很快变得一片鲜红。
……
所有迹象表明,豕族人与牛族人相处得很融洽。
虽然因为基因植入混乱导致他们外形长得像猪,但这并未影响到他们的大脑发育。何况文明时代的研究成果早已证明:猪是一种非常聪明的动物,智慧程度甚至可能超过猴子和猩猩。
原因很简单:他们的脑很大。
曲齿被任命为矿山主管。
他发现包括自己在内,所有下井挖掘泥炭和铁矿的豕族人都得到了新装备。
那是一个用多层棉布堆叠缝制起来的古怪物件。差不多有自己的巴掌大小,左右两边各有一条棉线。使用很简单,只要把干净的布面蒙住口鼻位置,将下半张脸严严实实遮盖,在把两边的棉线挂在耳朵上就成。
曲齿问过天浩:“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叫口罩,能帮助你们过滤矿井里的有毒气体和灰尘。”天浩一边解释,一边接过口罩戴在脸上,当着所有人做了个示范。他随即抬手拍了拍曲齿的胸脯:“肺部必须保持干净,如果吸入太多的灰尘,会对你的健康造成影响。记住,让你的人在井下随时戴着它,不要摘下来。”
曲齿翻来覆去看着拿在手上的口罩。
蛮族没有想象中那么封闭。小时候,曲齿听过从锁龙关回来的老战士讲故事。据说南方女性白人有种特殊的衣服叫做“身体上部罩”,那是按照女性身材特点制成的内衣。具体什么样曲齿没有见过,不过两者之间都带有一个“罩”字……感觉很奇妙。
曲齿嘟着嘴,若有所思 把口罩按住自己的胸口,在充满无限想象力的思 维空间里对比、摸索。
他歪着头,大半个面孔斜对着太阳,微微眯起的眼睛看起来就像伟大哲人正在思 考人生奥秘。
庄重、神 圣、不可侵犯。
只是想得实在太投入,歪斜的嘴角慢慢流出一丝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