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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海亮得像千百盏的小灯,点缀在银河之中。仕安坐在廊下,抬头望着星河出神。突然,他听到院门外稀稀拉拉一阵轻快的脚步向着他的小院子而来。他赶快奔回房间,关上门,跳上床。
袁肇君蹑手蹑脚地从外面进来,前后左右看了一眼,确定没人。才装模做样地过来敲门,“仕安,你睡了吗?”
仕安躺着不动,也不回答。
“你开开门,我有话对你说。”这次屋里不是悄无声息,而是传来轻缓的呼吸。
“吖,还真睡了啊!”肇君装得扼腕叹息的样子,说道:“既然你睡了,就算了吧。本来我还想和你说说你妈妈的事——”
肇君转身刚走两步,便听见身后大门“吱呀”一声。他回过头一看,这不正是刚刚睡得大呼的仕安吗?
“袁仕安,你刚刚说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妈妈的事?”
袁肇君拿腔拿调地说:“你不是睡了吗?怎么一下就醒来了?”
仕安站在黑影子里,只看到皎洁的月光照得肇君白牙如雪。
他的手在身侧捏成拳头,“袁肇君,你要是敢拿我妈妈来骗我——”
“我怎么骗你?你怎么一开始就不相信人啊!”肇君走过来,伸手把他推进屋里去。
“袁肇君,你快说。你怎么知道我妈妈的事?”
“偷听啊!你知道我牺牲有多大吗?冒着生命危险啊!如果被我爸爸、妈妈发现肯定要打断我的腿的!你看,为了你我得一辈子拄拐棍——”
仕安狠狠地瞪着肇君,他心里已经急得不得了,肇君还在这里故意和他耍嘴皮子。
“好好好,我说就是!瞪着这么大的眼睛,想要吃人似的。”袁肇君也不卖关子,爽快地把他偷听到的内容一五一十告诉仕安。
仕安听了他带来的消息,不喜反忧,心里更加是蒙上一层阴影。原来还是没有妈妈确切的消息,七叔也没有真的见到妈妈。妈妈回国的消息不过是他的推测。
看见他忧愤又伤心的表情,肇君安慰他道:“有消息总比没消息好。在平京做律师的不过几百人吧,开律师事务所的就更少。如果我们一家家的找下去,一定能够找到那个叫什么岳……的人。再通过他去找你妈妈啊!哪怕你妈妈没回国,至少也能得一个地址呗!你就能和妈妈写信啊!”
是啊,以前想找妈妈是大海捞针。现在至少有了一个方向,知道要往哪里去努力。
仕安第一次听从肇君的话,对他的建议没有反驳或是忽视。
他们甚至在黑暗中计划,明天该从哪家律师事务所找起,又去哪里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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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炎炎,当空烈照。卷起的热浪把人似往火上灼一样。路旁的树像要融了一样,人在阳光下站一会,宛如要沸腾。这样暴热的天,谁都不敢久呆。
太阳下了山,人们才敢出来活动。选中这样一个季节办事真是活受罪。
夕阳下,一位穿浅绿色长裙,身材硕长的女性,正双手叉腰指挥工人,“挂高一点,再挂高一点——招牌可是门面,我们又是开律师事务所的!一定要挂得又正又稳当!让别人在街尾就能看见我们的招牌!”
“夫人,您就放心吧。”两个光膀子、打赤膊的工人正爬在梯子上。一左一右把招牌挂上摆正。他们背上的汗水流成小河,在夕阳的余光中发亮。
夕阳下的夏洛特同样热得满头大汗,她用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水。待招牌挂稳当,即急急忙忙跑事务所。
这间新开的事务所刚刚整体装潢完毕,里面皆是一色崭新的桌椅板凳,墙上挂着“天下为公”四个大字,天花板上的绿色吊扇嗡嗡地摇个不停。里面比外面稍凉快一些,不过动一动还是热得很,满脸都是大汗。
“热死了、热死了!”她一边跑进来一边大叫,径直冲到茶水间,灌了一大杯茶水下肚。她走到风扇底下,抱怨地看着房间里埋头擦桌子的女人,说道:“平京实在太热了,我还是喜欢英国。”
秋冉停下手里的活,晶莹的汗水在她脸上闪亮。她抬起头来,笑着说道:“在英国的时候,你不是说,不喜欢英国又长又冷的冬天,做梦都想回来。如今回来了,怎么又嫌弃这里的夏天太热?”
夏洛特听完,哈哈大笑,坐在椅子上,道:“哎,人就是这样不知足。鱼与熊掌都想兼得!”
秋冉莞尔,低头继续。她用力地用湿毛巾擦拭桌面。每擦一下都像用尽全身力气。
六年,走了六年后,终于回来!
六年里受得所有苦,忍着刺骨的思念,就是为这一刻!可这一刻终于来到时,她又害怕了。
冰凉的汗水从她的额头落到桌面上,一滴滴,溅起来像小雨点一样。
夏洛特折回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问道:“这次回来,你准备怎么要回女儿的抚养权?是和他协商还是上诉——”
秋冉用抹布把滴落在桌上的汗水擦去,把抹布浸在桶里洗干净,然后拧干。
见她不说话,夏洛特自顾自地给她出主意,“袁克栋那个人自视甚高,应该不会轻易把女儿给你。你与其和他多费唇舌,不如一开始就来硬的。我觉得,也许最好的办法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孩子带走。”
秋冉用手背擦了擦汗,她的脸上布满汗珠,别样一种生动活泼的美丽。其实她一贯是美的,现在更添端庄和雅气。
“越美,我既然学了法,怎么能不守法呢?偷偷摸摸把悠悠带走,这样对他、对悠悠都不好。而且,我虽然是悠悠的生母,但走了这么多年。对她而言,我就是一个陌生人!她怎么会跟我走?”
夏洛特点点头表示赞同,突然又伸出手在胸前比了一个叉形,鼓起腮帮子说道:“你又忘了吗?请不要再叫我越美,好不好?叫我孙太太或是夏洛特!”
秋冉笑着捏她的像青蛙一样的腮帮子,“知道了,孙太太!”
“住手、住手!快把你脏兮兮的手从我脸上拿开!”夏洛特恼怒地跳开,拼命地在自己脸上抹着。
没错,现在这个涂脂抹粉,关心孩子功课,猪肉价格的女人就是曾经忧国忧民,一腔热血的越美。她和孙哲在英国团聚,结婚,生儿育女。这次,他们一家人是回国探亲。为了避免麻烦,越美和孙哲非常低调。越美花钱买了个国籍,把自己的国籍、名字都改了。就是怕被袁家找上。
“你究竟有什么打算没有?”
秋冉把手里的抹布扔到水桶中,“我已经发了信函给袁克栋,告诉他我回来了!”
“!”夏洛特的眼皮一跳,脸上的肌肉像抽风一样抖动,“天啊,你没搞错吧!”
错,怎么会错?
秋冉走到风扇下,任由一团团的热风吹走身上的炎热。
“我想见他一面,和他谈一谈。”
“谈,谈什么?谈悠悠的事?”
“也不全是悠悠的事。”秋冉低声说:“我想看看他这几年过得好不好?”
“我猜,他应该不想理你。收了你的信函也毫无反应。”
“你怎么知道?”
越美看着秋冉,叹息道:“你真是念书念傻了!当初你不告而别的伤口还在那里,他如果能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不是参佛参到一定境地,就是想要宰了你!”
“想宰我,他就来啊!”秋冉嘟囔道:“信上我留了地址!”
“你别说大话,他真找来,你可招架不住!读了书念到博士也没用。你没听过一句话吗?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就是个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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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知道,五省联军总司令的袁克栋脾气臭得像茅坑里的石头。发起火来,如孙大圣踢翻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在场之人无人幸免。
秋冉的信,对他而言是赤裸裸的挑衅,毫无顾忌地挑战他的底线!
老虎不发威,她当是病猫!
六年前的抽身而逃,和另一个男人逃到异国他乡,一走六年。到现在大摇大摆出现在他面前!嚣张地发来信函,上面写着:濂瞻,我回来了,我们能谈谈吗?
谈谈谈,谈个球!
他猛地把桌上的东西全扫到地上,好久没有如此愤怒,这些年,他已经把脾气练得收放自如。情绪隐藏于万丈深渊的海底。没想到,她一回来,马上破功。他的焦虑、烦躁、痛苦,像身体布满蠕行的虫,又痒又难受。
“司令,要不要我派几个人把律师事务所砸了!”
雷心存的提议立即遭到穆安素的反对,他直言不讳地说道:“雷主任去砸律师事务所就是没脑子!那家事务所乃挂的是岳沐修的律师牌照。咱们在公共租界输掉的官司,他就是《民国日报》的代理律师!你把他的律师事务所砸了,平京、上海,全国各地的报纸非是满坑满谷的责骂。现在各大高校一大批自由派的知识分子都在呼吁恢复法统。要求用法治代替人治,我们真不能再犯低级错误!”
雷心存缩了缩脖子,嘀咕道:“司令,你不会真的想去见她吧?”
袁克栋咬牙切齿,格格地恨声,道:“见,见个屁!我这一辈子都不想看见到她!要她去死!”
说完,他摔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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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克栋确实不想去见秋冉,是因为他知道,离开他的这几年,她好像过得并不坏。
雷心存偷拍来的照片上,她精神了、自信了。风采、气质都有了不同。尤其是她的笑容,明媚带着光芒。不像最后留在他身边的一团死气。再看看她身边的岳沐修,温柔敦厚,同样是笑得一脸阳光。
他很不想想,又不得不想,他们应该是有了一个幸福的家。
越对比越伤痛,所以他宁愿闭上眼睛。
炎炎夏日,无处可躲骄阳。他突发奇想地让司机把车开到什那海。
他安慰自己一定是热昏了头,一定是炎热的天气让他只想清凉一下,所以跑来这里。
什那海还是什那海,依旧是消暑胜地。北堤上买花蝴蝶、蛐蛐儿、油葫芦的小摊贩都还在。
故地重游,往日情景历历在目,他想起,他和秋冉、仕安一起在这里吃河鲜,乘凉,吹着湖风赏荷花。她依着风笑的样子,美得让他心醉。就是在那一天,他决定要和她生一个女儿,热情地幻想着一家四口再来什那海的情景。
如今,女儿有了。他却再没有来这里消暑的心情。没有妈妈的言传身教,他只会一味没有节制地溺爱悠悠,使她如个男孩一般粗野。他想把仕安培养成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也没有得到仕安的理解。仕安不但不接受,还和他越来越疏远。
不知不觉,越想越伤痛的袁克栋来到人头攒动的气枪小摊前。此时,正好有个小男孩扛着枪,屏息静气。数秒之后,他连发数枪,“砰砰砰”几声,白布上的气球应声而破。小男孩骄傲地把气枪还给摊主,说道:“这也没什么难的嘛,多练习几次就可以。”
“你这孩子年纪不大,口气挺狂傲啊!”摊主哈哈笑着把奖品递给他,奖品乃是一只草扎的蜻蜓。
“这叫做输人不输阵,何况我还没输!国人以谦虚为美德,可也不能太谦虚。太谦虚就会被洋人看不起,以为我们是真不行!所以行的时候,一定要说我行!不行的时候也要说我行!”
“你前面的话我倒听懂了,你后面的话怎么是不行也要说行呢?这不是骗人吗?”
“这叫做骗自己,给自己长志气!”
摊主惊奇地问:“孩子,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学校里的老师吗?”
“不是!是我妈妈和!”
袁克栋被男孩自信的气势吸引,不禁停下脚步。多看两眼,道:“小朋友,我刚刚看你三枪全中。你练了多久?”
男孩看见威武的袁克栋一点不怯,嘻嘻哈哈地笑着,说道:“不久,半个小时。”
“那你敢不敢和我比一比?比输了把奖品留下,比赢了我请你吃冰棍!”
摊主看袁克栋穿着军装,身材挺直,低头和男孩嘀咕道:“你看他穿着军装,可是军人喔。你还是不要——”
男孩把手里的蜻蜓放下,说道:“比就比。不过比赢了,我不要冰棍,我要你的枪!”
“好。”袁克栋答得爽快。
摊主递过两支气枪,两人定好规矩,比试十枪。袁克栋先开十枪,十枪全中,还有两枪同时炸了两个气球。轮到男孩时,他有些紧张,十枪下去,成绩不坏,七中。
“奖品是你的了!”男孩气呼呼地说完,把气枪还给摊主。摊主看见他不服气的样子,逗他道:“你去和叔叔求求情,让他把蜻蜓还给你。反正他是大人,应该也不喜欢蜻蜓。”
袁克栋正等着孩子来向自己求情,没想到他,非常严肃像小大人一样对摊主,说道:“我是一个有契约精神的人!定好的事情就一定不可以更改!”说完之后,他慎重地把草蜻蜓交到袁克栋的手上,“现在它是你的了。”
袁克栋拿着草蜻蜓哭笑不得,本来只是想和他开个玩笑,现在却好像缔结某种缘份。“小朋友,你把奖品拿回去。叔叔只是和你开玩笑。”
“你是开玩笑,我不是开玩笑。”男孩非常认真地说:“叔叔,蜻蜓就先放在你那。等到我长大了,枪法比你还好的时候,我就把它赢回来。”说完,他一咧嘴,欢快地拿起摊位旁的书包,笑着跑走。
“小朋友、小朋友!”袁克栋追之不及,男孩已经飞快地融入人群中。
“老板,你知道他是谁家的孩子吗。”
老板笑着摇头,“不知道。应该是走街串巷的报童吧。看他背的书包里全是报纸。这孩子真不错。”
“是不错。”袁克栋拿着草蜻蜓,赞道:“很难得看见这样懂事又有格局的男孩。好好培养前途无量。雷心存,你去找找他的父母,看他们愿不愿意——”
“司令,”雷心存在一旁笑道:“你是不是看他长得和你有几分相像,所以想栽培他?”
“他和我长得像吗?我没觉得啊?我们哪里像啊?”
“鼻子像、眉毛像、说话的语气、神态都像。”
“不可能!这么像,他不成我儿子了。”
“说不定,真是呢!哈哈,哈哈哈——”
袁克栋的心情突然变得好起来,他突兀地拿着蜻蜓穿过人群。手里的草蜻蜓在晚风中摇晃着,一点一点,好像在向着他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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