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总是说公益、公益,可我问你,为了你所谓的公益,你现在家里都快撑不下去了,现在如果不接受这笔收购,家里连这个月都过不下去!现在兰贵园愿意拿这么一笔钱出来,我们家马上就能熬过现在这局面,还能给我孙女留笔钱,你要是站在我这位置,你会怎么做?”
随着张擎苍的不断劝说,张睿明低下头去,当女儿的未来也出现在他这心里的天平上时,他那原本坚定的信念出现了一丝动摇,整个人都痛苦的抬不起头,也无法再斩钉截铁的拒绝这笔交易。
“……今天你走了之后不久,他们兰贵园的陈总单独找了我谈话,他们集团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希望你们市检能不那么较真,不要一点小事都上纲上线,给一点协调机会,首先,这个案子的主要责任还是以前陈橙地产公司所拖欠的出让金造成的,从法理权属上与他们兰贵园集团有关,但从道德关系上来说,其实不关他们的事,而且这笔钱也不多,他们兰贵园集团本来就准备报总部,尽快解决这几千万的事,但……现在呢,他们集体内部也遇到了一点问题,加上正是刚进入我们市拼杀项目的时候,这个时候爆出一场败诉来,确实不好看。对大局有影响,希望能有点缓冲余地。”
听出张擎苍语气中的意思已经是明着帮对方做说客来了,张睿明心里透过一丝悲凉,特别是他一口一个“你们市检”,已经完全没有过往那检察官的责任感,这让从小就仰望父亲的张睿明更为难受。
但他稍微一思索,便也听出父亲话语中兰贵园集团的所谓“内部小问题”是什么。他调查过兰贵园集团2018的年报,这家近几年突飞猛进的国内民企中的明星房企,一直以飞速扩张和爱“放卫星”所著称,但在去年的年报中,就已经爆出了五百多亿负债,负债率高达98%,简直令人瞠目结舌,特别是其中短期债就有274亿。而其账户上只有55亿元,货币资金对短债的覆盖比只有0.2几不到。
其公司的实际困境远比想象中的要重,难怪对津港的项目如此看重,生怕旁生枝节。
听到这,张睿明抬头扫了父亲一眼,他已然明白眼前无比熟悉的这个男人,已然在此刻成为了这地产集团的代言人,现在就等于是在同陈程初谈判,每一部都不能掉以轻心。
而现在对方气势占优,张睿明没想让“谈判”的主动权这样轻易丧失,他决定掏出自己原本预留在下次庭审时才使用的绝招,先给对方一个下马威,于是,他突然说道:“爸,你意思是现在兰贵园集团就只是想缓冲一下?他们就不担心这个案子的影响?我可是调查过他们的,其实我还留了一个后手:按照相关规定,如果在兰贵园收购陈橙公司的过程中,他们没有清偿对方之前欠缴的出让金的话,这场收购其实应该是违规的,按照最高检近期关于行政公益诉讼的规定,就他们这种违规操作的行为,我们检方是可以向相关部门提起再一次的公益诉讼,换言之……”
张睿明的眼睛猛然一亮,语调第一次压过了父亲:“我们有办法以兰贵园对陈橙集团的收购违规为由,让这次收购失效,那么,现在兰贵园集团通过收购陈橙公司所承接到的津港市地产行业的一切许可与牌照都将失效,那么整个兰
贵园的津港规划都将成为泡影,甚至连这预计百亿货值的足球文旅城项目都将泡汤!”
第一次,有生以来第一次,通过这样剑拔弩张的一次谈判,张擎苍发觉自己第一次对这样大义凛然、神威赫赫的儿子竟然会感到一丝……敬畏。
可他毕竟是老狐狸,略一思索,就明白儿子是在虚张声势,虽然自己并不是兰贵园的一员,但在这次的并购合同后,他也有义务要为“新东家”争取市检的“网开一面”,至少,要争取一点缓和时间。
张擎苍吞下一口口水,重新站稳阵脚,他明白现在儿子是在以兰贵园的困境向他示威,展示市检在这个案子上的影响力与败诉后果,那么,他作为另一方,就应该从气势上压过去。
“你们市检也把自己太当回事了吧,我刚刚是承认人家兰贵园集团遇到了点问题,但这问题并没你想象的那么大,你可以去看看公开报告,这次兰贵园会在如此背景下选择大举拓宽南州市场,也是因为其集团在南州省的战略倒还颇为得当,通过资源运作,他们早早的就备好了南州省上千亿的货值,现在负债500多亿,其实只要多卖几个项目股权,就平衡了。”
为了能让张睿明知道他们市检再怎么提起公益诉讼也都是螳臂当车,在这样巨头房企面前,都是徒劳无力,倒不如顺着这次机会,让张家自己的生意能够跃出泥沼。张擎苍打算细细的将兰贵园的运营模式讲清、讲透,不给儿子幻想的机会。
“而且,他们这次和津港市政府签订的百亿足球文旅城项目,兰贵园拿到的地价只有公开市场的三分之一,容积率只有1左右,土地使用类型丰富,涵盖各个品类,加上这本就是张圣杰强力引进的大工程,是津港未来几年的名片项目,到时肯定将在多方合力下做成高端产品,其价值远不是容积率3-5点的住宅所能比拟的。”
“……而这个价格、这个规划、这般政策支持,那是一般小房企根本不敢想的事,不然自然资源局也不会这么鼎力支持,连这个案子也是站在其一方,说白了,政策公关能力,就是兰贵园集团的核心能力。”
“而且,这么大的项目,兰贵园集团也不是自己独自傻干,基本上全部都并购合作,将其拆分成上百上千的小项目运作,找当地的开发商、渠道商、银行、技术、人才,通通玩的都是资源整合,四两拨千斤的那一套,你想告他们兰贵园,可仔细一查法律关系,全是下面几个子公司、关联企业的,你们一个小小的民行检察,能搞的定这么复杂的案子吗?”
“再说了,你们市检通过这案子一路办过来,中间遇到的那些个弯弯绕绕,你难道还没看清楚吗?”
张擎苍这话明显就是已经在摆明示威了,要张睿明别再把整个张家的前途未来绑定在这毫无机会的案子上,而且这案子说破天也就是一个小小的公益诉讼嘛,赢了张家也拿不到一分钱,你张睿明自己也不可能靠这个当检察长,何必在这做蠢事!
就在张擎苍热切希望儿子明白过来的时候,他怎知张睿明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个方面:原来这案子的起因就在这里……这兰贵园集团玩的是四两拨千斤的勾当,
本想通过收购津港本土小房企陈橙地产来解决麻烦的地产行业的资质、渠道问题,却没想反而遇到了一个“隐雷”——几年前滞缴的六千多万出让金,而现在,他们又想通过并购张家的酒店项目来收买张睿明……
说起来,这个案子中的起因结果,因果缘由,都是兰贵园玩这资源整合、空手套白狼的战略思维所决定的。完全可以算的上是罪有应得!
将现在情形前前后后在心里过了一遍,张睿明渐渐有了底气,他抬头向父亲说道:“爸,你现在是替兰贵园当说客来着的吗?”
张擎苍怒了,真的怒了,他对儿子的冥顽不灵感到彻底恼怒起来,猛然一把拿过自己书桌上的茶杯,然后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摔在地上,惹外面的唐诗都冲进这间书房,看里面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们没事吧!?睿明,你惹爸生气了?”
唐诗站在门口,望着洒了一地的茶水、碎片,脸上是一片惊慌,她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两父子间吵得如此之凶。
“没事,你出去吧,我和爸有事在谈而已。”
张睿明一摆手,让妻子先出去,可唐诗嘴上答应,脚步还是一点都没挪动,张睿明没办法,只能强撑起一丝笑脸,然后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将妻子推了出去,同时将房门反锁上。
他一回头,迎上了张擎苍的怒目而对。
“我替兰贵园当说客!?你以为我是替外人来害你!?我告诉你,小子,我是在救这个家!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我不想让你再回到以前那样的日子而已!”
以前的日子,张睿明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在他心里瞬间划过一个血红的场景,那是夕阳下张家一家三口搬出市检家属楼的时候,当时张擎苍突然从津港市检察院离职时的凄惨境况,一家三口顿时从让人羡慕的检察家属沦落到众人指指点点的笑柄,虽然张擎苍对外号称是自己辞职,可张睿明却总是听无数人在各种各样的心思下提起过,他们说父亲是因为犯了错误而被“主动辞职”的,这一切,都成为了张睿明一直的心病。
更痛苦的还是随着而来的贫寒日子,那时,在张擎苍失去了检察官的稳定收入后,张家境遇瞬间一落千丈,学费、房租、医药、一切都如大山压来,一下子张家连冬天的取暖费都交不起了,张睿明还记得自己整整捡了几个月的易拉罐塑料瓶,才买了几斤煤球,熬过了一个冰凉的冬天。
而相比身体上的寒冷,精神上的打击更让人绝望,张睿明因为父亲离职这件事,在学校也成了无数人嘲弄讥讽的对象,他甚至都出现过幻听,走在路上,总怀疑有人正在背后指着自己的背,说:“看,那就是那个贪污犯的儿子!”
这一切苦痛,在张睿明死命努力考上西大后,才渐渐冲淡,最后随着张擎苍“下海”后的突然发迹而消逝,张家人总算过上了平静富足的生活。
但那段痛苦的回忆,却一刻都没曾从张睿明的脑海里消逝过,但他没想到,原来这段回忆,也同样烙印在父亲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