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氅饱含血腥气,贴在肩头湿冷一片,叫上下牙床不住打颤。长草坡上野花盛开,半红半白,星星点点,映着小丘后一道笔直的炊烟。“为了纯洁的安妮?洛丽,我愿从此溘然长逝……”记不清其余歌词,他像台发条松动的座钟,哆嗦着反复吟唱,“为那纯洁的……我愿……溘然长逝。”
半梦半醒间睁开双眼,将欲回家的错觉令他茫然了十几秒。窗口半掩着,天色尚未全黑,说明刚躺下不久;窗外夜风悄然掠过,家具跟壁纸陌生极了……所幸枕边人熟悉的体香还在左近,给杰罗姆带来一阵宽慰。“又发怪梦。”莎乐美静静地说。
翻身面向她,杰罗姆沉淀一下心绪,借着层次分明的墨绿色瞳光醒醒神,“习惯了,无所谓。你身上疼不疼?头晕吗?丁点不害怕?既然没事,过来让我抱抱。”
“热,别乱偎。”轻轻推拒着,她寻觅一会儿贴切的形容,“不难受也不疼,像……忽然给洪水卷走,上岸找不着方向,只好孤零零站着。”怅然懒卧,心不在焉拨弄着发梢,模样虽妩媚,却叫人胸口隐痛。话音一转,莎乐美轻快地问,“刚做什么梦?给我讲讲。”
杰罗姆稍微不解。逃过一场横祸反而格外镇定,更关注起丈夫的精神生活,这算怎么回事?不过换个思路考虑,回避创伤的应激反应也很常见,最好顺着她改变话题,以后再慢慢开导。“梦见些陈年旧事,刚到家门口转了一遭,没敢进去。然后就醒了。”
脸上画问号,莎乐美扁扁嘴,森特先生识趣地接着讲:“你也知道,母亲她身世坎坷,宁愿我将来种豆酿酒,一直不满意从军的安排。有时她看我的表情很特殊,没缘由就大发脾气,兴许觉着越来越像那个男人、也快变成强盗中的一个,所以有点恨我吧?”
“当妈的才不呢,懂什么你。”
“唉!她可不是寻常女人,桩桩旧怨埋在心里,且能记恨呢,或迟或早,非讨回来才肯罢休。既漂亮,又泼辣,发火时还挺吓人——你掐着腰的样儿跟她有八分肖似,我见了腿发软,自动听候差遣。”
“哦?改天多试下。”莎乐美眨眨眼,“照你的意思,开始受这么大委屈,她怎可能忍气吞声?”
杰罗姆揉揉面颊,不太自然地说:“那是大人的事。我年纪还小,每年只假期能回去,没空搭理他们。反正,各有报应吧。”
“报应?”莎乐美重复一遍。森特先生耐心解释:“她的族人相信、存在某种狭隘的因果联系,作恶者迟早付出代价,所行恶事会变着花样落回自己头上,通用语里找不到对应词。以前她常吓唬我,说强盗会遭灭顶之灾,谋杀脱不了制裁。不光想法怪,着实叫我吃不少苦头,有空得听她讲故事——会飞的城市,古老遗迹、植物精灵……还说打算带我回家乡、去看看真正的文明人。文明到作奴隶,呵。”
“最后去了没?”
停顿片刻,杰罗姆若无其事道:“去没去再无所谓。等事情告一段落,我想把家搬到南方小岛上。温暖水域有益健康,况且罗森的生活方式不适宜养育下一代,找个更宽松的环境,坐下欣赏风景。”
莎乐美泄气地望着他:“我才不要呢!趁年轻努力打拼,以后开间铸币厂,把硬币擦得雪亮,全垒成乘乘的一堆,看够了包进纸筒排成八角形,埋地窖里永远不打开……跟你去岛上,难道卖椰子给土人?亮晶晶的、刻着人头的小圆饼呀,一想到就感觉心里踏实,什么风景好看过它?”
陪着她幻想半分钟,森特先生不禁头晕眼花,心说还不如喜欢钻石项链。铸币厂?饶了我吧,这摆明是种恋物癖嘛!“对对,将来全世界的硬币都归你,叫别人拿贝壳换红薯去。”含糊答应着,他把注意力转向妻子的伤势,“有块淤青没上药,胳膊疼不疼?没必要硬挺着,给你揉揉吧。喂,就不能装得柔弱点?”
时间分秒流逝,枕边夜话被敲门声打断,毕竟是临时居所,种种不便才刚起个头。“怎么?”出门发现朱利安,杰罗姆耐着性子问。
“恭喜升迁,人家把贺信寄到了家门口。”掏出扁酒壶啜饮,朱利安冷眼观瞧,杰罗姆脸色不变,阅罢只是耸耸肩。
“‘公民凯恩’。我没收拾他,他先找我来了。咬得真紧。”
送信的不置可否,哼哼着问:“该怎么办才好,大人?”
“自然是马上应战。”“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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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小时过去,杰罗姆同自己的组员穿过狭窄水路,汇入“跃马湖”的水上市集。拖船,挖沙船,平底舟,两头尖而翘的游艇,以及载沉载浮、架在双体船壳上流动的商铺,虽然时近午夜,水面仍被各色光源装点得异常绚烂。朝远处望去,湖面雾蒙蒙的,视线也急骤缩减,只见大片浓稠夜色、外加斜上方一抹暗淡弯月。
跟天色相比,人流反倒十分亢奋。搪瓷摆设、蜜饯果脯、风干的花瓣和香精器皿……游客慷慨解囊,商人们忙于兜售,平日这时湖面早一片静谧,此刻却热闹非凡,连偶尔出现的治安官也端着果子露。
“仙女棒!来根仙女棒!”卖焰火的大声招呼,森特先生一行人面无表情,唯独苏?塞洛普往前欠身,抛几个铜板过去。值勤时间难挡热恋中人,杰罗姆没好意思提醒他、大半夜点燃焰火岂不成了活靶子?不过朝四周一看,这样的活靶子密密麻麻,数都数不过来。
“今天什么日子?”狄米崔小声问,“大家似乎在等零点。”
朱利安解释道:“青藤节,有蜡烛宴和食用越橘浆果的习俗。各地时间不一,叫法也多样,忙里偷闲吧,仅罗森里亚才搞水上庆典。”指指夜色朦胧处,“咱们被特别优待,今晚到鬼屋呆一夜。刚建好那会儿,湖心旅社不向普通市民开放,地方幽静适合密谈,接待过不少达官贵人。后来出了事被教会查禁,现在连守夜人都很少上去。”
捞起一株水浮莲,杰罗姆说:“闲话不提,我们负责监控该片水域,以免节庆期间出乱子。附近共五个组当值,湖心旅社做为指挥所,由于提前接到预警,今晚都把眼瞪大,难保不发生意外。”
“别紧张,溺毙事故绝少不了,游客是来找刺激,谁也救不了他们。”朱利安无所谓地说。
杰罗姆估计袭击游客价值不大。相比之下,自个的老巢设在湖区周边,敌人提前下战书属于严重挑衅,假如处理不当、新指挥的能力将备受质疑,还怎么统摄手下?可大略扫一眼,湖上目标实在太多,通知治安厅取消节庆吧,自己照样跌了面子,还叫对方看笑话。想来想去,凯恩算待他不薄,上来就出个棘手难题。
“啊,到了。”众人闻声抬头。建筑黑洞洞的,下半截是探出水面的粗木桩,像身披青苔、队列整齐的卫士,用头顶筑起牢固地基。旅社为砖木混合结构,房檐倾斜,角度多变,状似巨型草帽搭建的部落营帐,很有异国情调;不过再靠近点,能发现外墙布满红色叉号,蛇一样的曲线在中央盘结,建筑虽饱经风霜,退色的颜料仍具备相当威慑力,仿佛张嘴大喊着“都滚开!”
塞洛普不住朝胸口打手势,嘴里喃喃念叨,明显紧张起来。不愿显得太无知,狄米崔忍了两分钟,等设备搬运完才小声打听符号的来历。启动“拉马克装置”与“蜂巢增益器”,霍格人架起无形的通讯频率,水边与船上的自己人开始互通声气,时刻反馈着耳闻目见。
“许多年前的今天,教会派一批祭司跟辅祭、还有新入会的虔信者到这商量修订历法的事儿”,观察等待的空挡,朱利安开始绘声绘色地讲故事。只见他两眼漆黑,不时呷一口酒,语调低沉地说,“除了聚敛供奉,教会总不好吃饱便睡,得找点活动、巧立名目聚一聚,交流下理财心得。这伙人白天到南岸林地瞎转悠,品尝过野味,夜晚就在湖心旅社下榻。当时叫‘皮罗斯’的主祭轻度下痢,别人说笑打牌,他独个站在围栏边远眺。最初的青藤节的规模并不大,不过放放蜡烛、让火苗顺水漂流,气氛更像在悼念亡灵。夜色渐沉,只见不少烛焰漂啊漂的,竟然都朝这边涌过来,像有双无形的手将纸船拢在了一块,远看时说不出的诡异。”
讲到这,水上刚巧开了“蜡烛宴”,小纸船载着烛光顺流而下,夜风一吹,不少都往这方向过来。狄米崔听得入神,壮汉虽然远远坐着,无聊中也投来目光。手揽着女友,塞洛普一面窃窃私语,一面半心半意地听,不时向湖面瞟两眼。
朱利安敲敲扁酒壶,发出空洞回声。“事情越发蹊跷,目睹水里的火光汇成溪流,皮罗斯心中不安,怀疑自己发了怪梦。一阵凉风吹过,上百盏烛焰闪一闪、竟全灭了!——仔细一看,每盏灯上都立着个模糊的人影、面朝湖岸放蜡烛的方向,脸如死灰,沉默不语……”
塞洛普打个哆嗦,冲女友小声嘀咕,“别害怕,鬼故事早腻味了!”朱利安也不答话,接着道:“时间像突然凝固住,彼岸和此岸的对视持续不知多久,哪怕安排过数不清的丧礼,主祭大人也快支撑不住,脊梁早给冷汗浸透啦!就在他浑身虚脱的工夫,身后边突然给人猛拍一下——”
“啪!”话音未落,塞洛普惊叫着差点跳起来。拍他的森特先生莫名其妙,后退半步问:“干嘛这么大反应?”
朱利安叹口气说:“太入戏了。你走路没声音,以后得注意点。”
受害者面红耳赤,狄米崔赶忙插话:“刚才吓我一跳!本来环境就阴森,不如讲个笑话,鬼故事听着不舒服……”
“鬼故事?”朱利安冷笑,露出惨白的牙齿。“第二天早晨,这间旅社的房客个个衣衫不整,主祭皮罗斯死因不明,拍他那人身负重伤。幸存者们一口咬定、昨晚有恶灵附体,致使主祭狂性大发,并且找公证人出具十几份证言。换成别人,当年判个异端罪小事一桩,可神职人员敢如此肯定……经过一番调查、这栋建筑遂认定为‘不洁’,画满记号封存至今。不信我说的,去王国图书馆查阅文献好了。”
“是这样,”森特先生很快帮腔道,“相关记载我也有印象。”
两人互为佐证,剩下的几位面面相觑,眼里满是狐疑。“不管怎么说,难道真有恶、恶灵出没啊?”
朱利安抱歉地说:“当然没有,想哪去了。实际上,当天夜里大伙吃多了幻觉蘑菇,水到渠成,便开起无遮大会。虔诚的小妞们模样可甜哩!羞羞答答,半推半就,皮肤特别光滑……谁曾想,皮罗斯先生兴奋了整晚再没能爬起来,还有个从二楼跌落摔得不轻。到早晨发觉事情不好收拾,除非恶灵附体,哪有更好的借口?呵呵,眨眼过去这许久,年岁不饶人呐!”
众人:“……………………”
杰罗姆冷淡地说:“都散了吧,回去放哨。我有点头晕,得坐坐。”
听得意兴索然,大家正待各自分散,湖面忽然亮光大作,原是游船上点燃的“仙女棒”。零时一过火花四溅,细小的焰火合起来照亮大片水域,伴随嘈杂笑声,将节日推向**。呼吸着潮湿空气,杰罗姆心中一动,手指佩戴的“细语戒指”同时示警。
——西南方向有状况,三组正接近现场。
取一只单筒望远镜,杰罗姆立定观察,很快发现问题所在。一、二、三、四……四处火头烧得异乎寻常,不仅手中的仙女棒,连执焰火的游客都化作一团烈焰!甲板上、岸边、乃至船舱内,火情不仅突如其来,还有进一步扩大的趋势,小范围内掀起连串惊叫。杰罗姆心往下沉——事情显然有些不妙,可惜没法拿“恶灵附体”搪塞过去。不住自问着“该怎么办?”耳畔自己人赶往现场的通知陆续传来,他一狠心,发出一道命令。
——弟兄们,全都原地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