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的一个夜晚,我在街上散着步。
夏末的空气中透着凉意。最后一班电车已经过去,街上也恢复了平静。
安静,寒冷,荒凉,如同陌生的死街一般。既没有行人也没有温度的这种光景,如同一张相片般做作,让人联想到不治之症。
——病、疾患、不健全。
所有的一切,没有灯光的人家也好,有灯光的便利店也好,无不让人感到随时可能咳个不停直至倒地不起。
在那之中,青蓝色的月光将夜色如浮雕般凸现出来。
在一切都被麻醉的世界上,只有月依然活着一般,让我的眼睛异常痛楚。
——所以说,所谓不健全就是指这件事情。
离开家的时候,在浅葱色的和服外披上了一件皮夹克。和服的袖子卷在皮夹克的袖子里,蒸烤着身体,但即使如此我也没有感觉到热。
——不。对于我来说,在最开始连冷也不存在。
即使走在这样的深夜中也能遇到人。低着头匆匆向前走着的人。在自动贩卖机前发呆的人。聚集在便利店的灯光下,三三两两的人。
试着去考虑他们在那边做着些什么,有什么意义,但是归根到底隔离在他们之外的我完全不可能理解。
说到底,像我自己这样在夜里出外散步就没有任何意义。
我,不过是在重复着过去的我的嗜好而已。
——两年前。在快要升入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名为两仪式的我,遭遇了交通事故而被送到医院。那是在一个雨夜所发生的事情。
我似乎被汽车撞到飞了出去。所幸身体没有受到什么严重的伤害,既没有出血也没有骨折,可以说是很干净利落的事故。
然而另一方面,伤害似乎都集中到了头部。那之后,我一直处于昏睡状态。
虽说身体几乎没有受到伤害但也无疑是场灾难,医院方面的工作是让我活下去,让没有意识的我的肉体拼命地活下去。
就这样在两个月前,两仪式苏醒过来。医生们象是看到死人复活般受到了不小的冲击,这也难怪,根本就没有迹象表明我会回复到这种程度。而对于我自身,虽然没有医生们那么夸张,但也受到了某种冲击。
怎么说好呢,我无法对自身的存在进行确证。自己至今为止的记忆变得十分奇怪。
简单来讲,就是我无法相信自己的记忆。
这种情况与回想不起过去的事情这种记忆障害……也即是俗称的丧失记忆不同。橙子说过,所谓记忆就是在脑中进行的铭记、保存、再生、再认这四个系统。
“铭记”是指将见到的印象作为情报写入脑中。
“保存”是指将这些情报保存起来。
“再生”是指将已保存的情报提取出来,也即是指回忆。
“再认”是指将再生的情报与之前的事实进行同一性的确认。这四个程序中只要有一个程序出现故障就会造成记忆障害。当然,随着出现故障的程序不同记忆障害的实例也不同。
但是在我这种情况,无论哪一个程序都毫无故障地运行着。
虽说对于以前的记忆没有实感,但自己的记忆与我之前接受的印象完全相同,也即是“再认”这个程序也在运行。
尽管如此,我对过去的自己没有自信。
我,没有“我为我”的实感。纵然回想起来自己的名字是两仪式,但这只不过是别的什么人的名字。
——虽然我的名字毫无疑问是两仪式。
两年这样的空白,让两仪式的一切成为了“无”。
并不是指世间的评价,而是我的内部成为了“无”。我的记忆,还有我所应该拥有的性格。其间的联系被绝望地切断了。
那样一来,记忆也只不过是映像而已。只是,由于这映像我可以伪装成过去的自己。
对父母也好友人也好,我能够作为他们所认识的两仪式与他们接触。
当然,现在的我就被忽略了。这种无法忍受的窒息感让我十分苦闷。
——完全是拟态。我完全没有在活着。
如同刚刚降生的婴儿。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得到。但是十八年来的记忆将我放到了一个业已完成的人类的位置。
原本,应该从种种经验中得到的感情,已经作为记忆拥有了。但是我并没有亲身去体验
过。即使去体验,也不过是已经认识的事情了。在那里面既没有感动,也没有活着的实感。
——就如同知道底细的魔术,已经不会感到惊奇了。
就这样我在没有活着的实感的状态下,重复着象是过去的我的行为。
理由很单纯。
因为那样一来,我也许就能够找回过去的自己。
因为这样一来,我也许就能够了解在夜晚出外散步的意义。
……啊啊,是了。这么说起来,不能说我没有爱着过去的自己吧。
纵然如此,我也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在夜晚散过步了。
只因为她不在身边,我才做出这种行动。
——她。
她的名字是千野空,虽然和我同为女性,不过我们现在的关系大概就是所谓的“恋人”吧。
但她并不在我的身边。
——不,与其说她不在我的身边,不如说她正在逐渐远离我。
不知为何,自从那场台风之后,我和她之间渐渐产生了一种隔阂。
她还是和往常一样拥抱着我,还是和往常一样趁我不注意偷偷吻我,还是和往常一样在起床之后再爬回来睡着,还是和往常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靠在我身上发出幸福的哼声。
即便如此……但她变了,在我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她确实发生着某种改变。
那种感觉,更像是面对着一道艰难的选择题,于是因为铃声响起的时间渐渐逼近而痛苦着。
直到八月三日。
来到rb的她,前所未有地软弱。
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眼泪。
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悲伤。
——我第一次看到那样的她。
在我的印象中,她总是笑着的。
灿烂的笑容让人感到欣喜,柔和的笑容让人感到沉静。
无论如何,她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
那样紧紧地抱着我,将头埋在我的胸口哭泣着的她前所未有地令我恐惧。
正如最了解我的人一定是她一般,最了解她的人也一定是我。
推论也好直觉也好,一切都在为我描绘出一个结局。
——她,就快要离我而去了。
到底为什么呢,到底是什么让她做出这样的选择呢?
她明明是爱着我的。
无法理解。
所以,我才会带着烦闷,重新在这样的夜晚中散起步来吧。
※
发觉到自己走了很久而抬起脸来,面前是传闻中的办公区。
楼群很有礼貌地以同样高度并立在路边。临街的一面全是玻璃窗,现在只是在反射着月光。
大街上并立的楼群,恍如怪人徘徊的影绘世界。
在最深处最为高大的影子,是一幢二十层高,外形如梯子般的建筑物。看来恍如细长的、一直延伸到月亮的塔。
塔的名字是巫条。
作为公寓的巫条大厦没有灯光。房客们全都安歇了吧。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了。
正在这时,无聊的影像映入了视网膜。
人形的剪影浮上了视界。并不是比喻,那个少女实实在在地浮着。
风死寂下来。夜晚空气的寒冷就夏天来说绝对是异常。
——如针般的寒意刺入了颈骨。当然,这只是我的错觉。
“什么嘛,今天不是也在吗。”
虽然令人不快,但能够看到也没有办法。
就这样,传闻中的少女仿佛要去摘月亮一般飞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