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放着刚拿进来的糕点,小巧玲珑的糕点摆放成梅花形状,赵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香味……实在是太像了!当年他二次娶妻,生了一场大病,葭雪在府里照顾了他一段时间,他每天都吃她做的菜肴糕点,相似的气味触动了久远的回忆,他疾步上前,拈起一块放进嘴里。
然而,同一种材质的糕点,闻起来几乎是一样的气味,口感却相差甚远,完全不是他熟悉的味道,赵徽大失所望,放下了手里吃了一半的绿豆糕。
一众大臣都知道皇长孙颇得皇帝欢心,诗词歌赋都有涉猎,为了讨皇帝欢心,有诗才者有意藏拙,为的就是突出赵弘之才学。赵徽心下明了,看过张张诗稿,多数平平无奇,赵弘的七律诗倒有些意思,颔联和颈联四句遣词造句都属上乘,昭华帝一见果然欢喜,当场封赵弘为义忠郡王。
赵弘惊喜交加,连忙叩头谢恩。
赵徽暗自一惊,面上却含了微笑道:“恭喜侄儿。”
随行的大臣喜者有之惊者有之,赵弘之父赵徵尚被圈禁,他竟越过父亲被封了郡王,可见皇帝对这个长孙十分看重,然而这封号却又耐人寻味,义忠郡王,仁义忠孝,皇上到底是有意隔代传位还是用这个封号来敲打赵弘,让他守义尽忠呢。
皇太子赵徵被废圈禁,六王赵彻获罪贬为庶人,如今在朝堂上最得皇帝心意者非赵德莫属,此番昭华帝南巡,留赵德在京城监国,代为处理朝政,似有传位之意,但此次册封赵弘,却又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诗会之后,龙舟行至孤山,昭华帝弃舟登岸,上了白堤,过西泠桥,经苏小小墓,来到了苏堤。昭华帝年事已高,上了苏堤便觉得有些困乏,便乘龙辇回行宫休息,随者子孙大臣们可不必跟来伺候,自去游玩即可。
赵弘一心做个孝顺孙子的模样,跟着龙辇一起回了行宫,赵徽意兴阑珊,独自去曲院风荷静一静心。
赵徽拿出了贴身珍藏的荷包,已经显出了旧色,芙蓉鸿雁的绣痕依旧栩栩如生,两面绣着蝇头小楷,正是元好问的《雁丘词》,还有家中那幅《秋浦蓉宾图》的刺绣,她给他留下的,就只有这两样东西了。
一别至今,只有去年秦河在金陵发现过一次她的踪迹,此后就再也找不到她的下落,赵弘已经知道葭雪还活着,曾以她朋友的性命逼迫她行刺皇帝,行刺是假,铲除他和赵德才是真正的目的。不能让赵弘找到她,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只要赵德能继承大统,赵弘一败涂地,她就不用再东躲西藏了。
可到了那个时候,她还是会把自己隐藏起来,她甚至连再见也没跟他说过。
若有重逢之时,又能如何呢?连嫁他为妾都只是一场做给别人看的戏,他抛妻随她远走江湖,她更加不可能同意。
“你到底在哪里……”手心里紧紧地攥着荷包,赵徽低声自语,曲院风荷绿叶碧波,如诗如画,映在眼里却是满目的荒凉。
昭华帝在杭州留了将近一个月,葭雪小心翼翼,除了厨房和卧室哪也不去,天天盼着皇帝赶紧回京,行宫人多眼杂,万一一个不慎被人发现这老太太不是个真老太太就完蛋了。
五月二十七那天,一个差役跑来厨房传话,让厨子准备酒席,说今天京城里来信了,明睿郡王喜得麟儿,皇上要开家宴庆贺一番。
正在烧火的葭雪闻言不禁一抖,莫名的酸楚抑制不住地涌上心头,灶膛里的火烧得正旺,炎热的气流熏得眼睛流下了几滴眼泪,她飞快地擦干眼睛,继续往灶膛里添加木柴。
“林大娘,火太大了!”灶台旁边的刘厨子冲葭雪叫了一声,见她没有反应,还一个劲地添柴,急得赶紧蹲下来用铁钳夹了几块柴出来,抱怨道:“林大娘,你老糊涂了吧,火烧得这么旺,汤都要熬干了!”
葭雪这才回过神来,木木地道:“不好意思,是我老糊涂了。”
刘厨子本来有点生气,看到葭雪脸色不好,关心地道:“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林大娘,你身子不舒服就去歇着吧。”
葭雪回到房间反锁好门窗,极力忍住不让眼眶里的水珠落下,她反复告诉自己,她没有立场没有资格为了这件事哭,他有妻子,他们生孩子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的儿子就是她的侄儿,将来是要叫她姑姑的,他们一家会幸福美满,她也会完成自己的目标,回到她要回去的地方。
相见不晚,而当她明白过来自己的真心时,却已经太迟太迟了。
一封家书从京城送到杭州赵徽的手上,带来了王妃平安诞下麟儿的好消息,赵徽终于有了嫡长子,后继有人,昭华帝龙颜大悦,亲自给这个还没见到的孙儿起名赵弡()。
六月初七,昭华帝启程回京。
皇帝一家和大臣们浩浩荡荡地离开西湖行宫,每一个在行宫小心伺候的人都擦了擦头上的汗,提心吊胆了一个月,终于把心放回了肚子,平安回到家中。
皇帝一走,葭雪回到家里,立即和其他三人收拾行李悄然离开杭州。
白露早些天就将铺子和宅子都卖了,换了几百两银子,等葭雪回来都交给了她,问道:“我们接下来去哪呢?”
“天底下哪都有贪官污吏,平民百姓不好活啊。”葭雪叹了口气,“去乡下待一阵子吧。”得想个法子把她们两个妥善安置了,跟着她终究不是个事,四处漂泊,万一赵弘找到她,白露和薛缃都得受牵连。至于安然,如果实在太过危险,那就只能把她送到林家了,期望林海和贾敏能看在往日旧情的份上照拂于她。
葭雪化装成普通的乡下汉子,白露恢复女装,都打扮成乡下人的模样,向西北方向赶路,十天之后,她们来到了宣城府境内一处叫长青村的地方。
长青村山清水秀,有五十来户人家,房屋看起来也比葭雪这一世出生的大槐树村要结实的多,看起来这个村子不算太穷。
葭雪在长青村买了个独门独户的小院,一共六间房屋,另有厨房和茅厕,院子里还有水井,亦有地窖。这原是一个老秀才的家,去年秋闱考中了举人,已举家搬迁到宣城了。买了房子安顿下来,就该买地了。
在大城市里做生意被官府压榨,不上贡投靠就要被巧立名目层层扒皮,她们终究是女子,一旦跟官府搭上关系就有各种应酬,迟早要露馅。隐居乡下买地倒是稳妥,只是听说给官府缴纳的赋税也有不少,好在长青村土地肥沃,水源充沛,历年收成都还不错,交了租子赋税,勉强也能生活下去。白露身体不好,薛缃又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千金小姐,买了地也得租出去让别人种,她们为人厚道,地租也不多收,只要足够几个人的口粮就可以了。长青村位于宣城府城和泾县之间,去县城去府城都还算方便,白露薛缃都会针线活,做点针线绣品去县城寄卖,也能赚点银子。
唯一让葭雪担心的就是安全问题,踹寡妇门扒绝户坟,历年历代这种事到处都有,没给她们找到靠山,葭雪没办法放心地离开。
薛缃在被拐卖的半年里吃尽了苦头,跟着葭雪离开金陵之后洗衣做饭许多事情都学着自己来干,在杭州被人伺候了大半年,现在又得自己动手,她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回去当她的薛三姑娘了,干活也总比被拐卖到青楼任人欺辱得强。葭雪原以为薛缃吃不了干活的苦,没想到她学提水做饭竟不喊苦不喊累,从一开始的笨拙到后来渐渐熟练,已经完全没了千金大小姐的娇气。
住在这里就要跟村民打交道,葭雪装成愣头小子,白露是姐姐薛缃和安然是妹妹,对外称是逃难来的一家人,姓尹,父母都亡故了,只剩下他们兄弟姐妹相依为命,来看热闹的大嫂婶子们对他们还很热情,帮着打扫房屋,有个经常给人说媒牵线的李大娘看到她们姐妹模样不俗,买房置地家底也不薄,就动了心思给她们说媒。
不过现在都还不熟,李大娘只是心里想想,以后多来往来往再提也不迟。
白露在乡下待过,干起活来得心应手,在自家后门外开辟了一块菜地,猪圈鸡窝都没空着,养了两头猪仔和一群鸡鸭鹅崽子,猪粪拿来浇菜园子,开开心心地道:“以后吃鸡蛋就不用花钱去买了。”
薛缃十分好奇,看着毛毛绒的小鸡鸭崽子,挤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叫唤着,越看越喜欢,新奇地道:“天啊,我们吃的蛋都是这些小东西下出来的?”
葭雪忍俊不禁,“得等它们长大了才能下蛋,现在还小呢。”
薛缃以前从未见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白露笑道:“葭雪,我不喜欢白露这个名字,你给我起个新名字吧。我也不知道姓什么,跟你姓怎么样?”二十一年前的白露那天,她被陈管家捡了回去,从此开始了噩梦般的人生,这个名字承载了她太多的苦难过往,遇到葭雪后重获新生,她想换个名字,和过去彻底告别。在杭州时她化名林衡,这是男人的名字,她也不大喜欢。
“你是不知道我以前的事情,其实我也不喜欢我这个姓。”葭雪亲手杀死了这辈子的父亲步穹,却无法抹杀掉这个姓氏,思索片刻道:“我们来的时候对外称姓尹,这是我师父的姓,不如你就叫尹昕吧,昕有黎明之意,意味着新的开始。”
白露眼中闪烁着欢快的光芒,念了几遍这个名字,握住葭雪的手欢喜地道:“好,从今天开始,我就叫尹昕了。”曾经谋杀亲夫的通缉犯白露,早已经死了,世上只有重获新生的尹昕。
忽然间,外面传来一阵车轱辘转动之声,夹杂着婴儿的啼哭声断断续续地飘进来,葭雪听觉敏锐,这婴儿啼哭之声中气不足十分虚弱,一听就是生了病,同时,隔壁黄大婶子的声音落入耳中,只听她道:“阿壮,二小子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