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芮大病之后身体虚寒,内侍们得了太医院医官的交代,哪怕是用膳的偏殿里也不敢大摆冰山,只是在内殿的四个角落各放了几盆碎冰而已。
松巍子在文德殿外头等了半日,已经热得不行,又跟着天子一路行了过来,等到此时跪坐在了蒲团软垫上,只觉得汗水被捂在头皮与那头发之间的一层头的呼吸吐纳之法,下朝之后,去得后苑之中呼吸草木清新之气,以新换浊,必能洗涤肺腑,也能提振精神 ,如此久之,自然五脏日强,睡眠日好……”
赵芮今日忙了一天,早上朝会之后,见了十几名官员,回到文德殿中就开始批折子,中午随便吃了几口,下午又同顾延章一并商量事情,一时都没有停过,方才又吃了晚饭。
他肚子一饱,眼睛就犯困,本来已是十分想睡,可听得那松巍子将自己目前身体情况说得清清楚楚,虽然不曾诊脉,倒似他肚腹里的蛔虫一般。
有些事情,甚至连赵芮自家都只是隐隐约约有些感觉,却被松巍子点得明明白白的,譬如口苦、晚间盗汗、失眠、偶发梦魇、腿脚抽筋等等,几乎样样都说准了,又给出了十分方便的治疗之法。
久病得了良医,如何叫赵芮不惊喜,也不再问道,只多问那松巍子如何养身。
那松巍子也是十分聪明,所有教授之法,俱是呼吸吐纳,规整作息,甚至赵芮提及修道、丹药,他也只是笑着道:“陛下说笑了,小道走访名山大川,并不曾得见有真仙,至于丹药……依着小道的想法,倒不如多吃几口好菜!”
谈笑晏晏,挥洒自如的样子。
赵芮同他问了不少话,又叫人拿了笔墨来,要去抄那呼吸吐纳之法。
松巍子忙道:“小道早已备了在身上,还特画了图。”
说着果然从怀里掏出一张布帛来。
那布帛被叠做四下,其实展开足有两尺长,一尺高,赵芮接过,一时伸展不开,索性放在一旁的地上,叫内侍取了蜡烛过来,先凑在布帛边上细细看了一遍,口中叹道:“果然详尽。”
那松巍子笑道:“呼吸吐纳,全要用对力气,使对姿势,其实并不用太久便能有效力,陛下若是得了空闲,不妨这几日且试一回,若是有用,自能坚持,若是无用,也不浪费什么功夫。”
赵芮不由得点了点头,只觉得这道士说得也颇有几分道理,抬头正要说话,却见几步开外,顾延章跪坐在蒲团上,正好奇地往地上那一张画了人形图的布帛上看,便道:“顾卿这一厢也有意试一试?”
顾延章道:“陛下尚且好奇,臣如何能不心动。”
赵芮哈哈一笑,挥手叫那小黄门将布帛拿了过去。
顾延章将那一张布帛接过,放在地上轻轻展开,只见那一张东西同寻常白绢布并不一样,而是呈土黄色,看着像是放了多年的老物什,然则上头的字迹却是非常新。
那黄绢布上除了口诀、呼吸吐纳之法,另有吐纳坐姿,诸如满吸、长吸、吐气、舌依旧觉得怪怪的,但是此时并无证据,一应皆是推测猜想,也不好多说,只笑着对赵芮道:“臣想来是与这难得的延年益寿之法无缘了,此时才看了几眼,已是觉得有些不舒服,也不知道是闻不得这香味,还是学不得这姿势。”
又把那黄布帛递回给了一旁的小黄门。
赵芮并未听出有什么不对,只叫人收了起来,送回了福宁宫。
此时天色已晚,三人又说了几句话,趁着宫门未关,顾延章便与松巍子告辞而去。
他本想着这回同松巍子一并出宫,路上也能闲聊一阵,多少可以问几句话,谁料得才出了偏殿的门没几步,还未来得及说话,那松巍子却是忽然立住了脚步,招来一旁的小黄门小声道:“左近可有方便之所?”
那小黄门忙道:“就在前头,走上两百步便到了。”
那松巍子一脸的尴尬,对着顾延章道:“劳烦官人先行,还请担待择个,小道腹中生疼,怕是要慢行一步。”
一面说,一面对着顾延章稽首行礼,跟着那小黄门匆匆往前头去了。
见的这道人越是躲躲藏藏行事,顾延章就越是觉得其中有鬼,只是一时又想不通其中蹊跷究竟在哪一处,又不可能毫无理由地冲上前去把他的脸用热水洗一遍,更不能将他头发揪下来看究竟是真是假。
他想了想,复又向前走了几十步,先问了问前头领路的小黄门,得知最多还剩小半个时辰此处就要关禁宫门,心中顿时有了主意,也不多留,而是径直出了宫。
***
里头那松巍子去了茅房,在里头足足坐了半日,听得外头那小黄门催了好几回,只说宫门已是就要关禁,算着无论如何,顾延章也当走得远了,才慢悠悠系了腰带,俱这般出得门,朝着那小黄门道了一回谢。
他出了宫,见得外头并无什么人,只有自家身边跟着的两个小道童在外头牵马等着,复才松了一口气,问其中一人道:“方才可是有见得人从宫中出来?”
说着把顾延章的相貌形容了一遍。
顾延章气质不同常人,年纪又轻,身上还穿着官服,十分容易辨认,他一提起来,两个小道童都记得清楚,一人道:“见得,走了挺久了。”
那松巍子又问道:“他怎的走的,身边有几个人跟着?”
另一人道:“骑马走的,身边好似只跟着一个人。”
松巍子这才放心下来,连忙翻身上马,匆匆朝着延庆观而去。
他一面跑马,行到人迹寥落之处,还不忘偶尔往后看,生怕有人在后头跟着,等到得地方,也顾不上旁的,急急推门进了道观。
因白日被憋了一日,他头顶并下巴都瘙痒难耐,此时进得门,连忙吩咐两名小道童去打水。
此时天色已是俱黑,松巍子住在偏厢,他本来行事就谨慎,除却自家信得过的两个小道童,也不敢叫其余人进院子,今日两个都在宫门外候着,因匆匆回得来,一时之间能取到的只有井水,并无热水。
松巍子不同旁人,他膝盖曾经受过伤,后来又因特殊缘故,复又伤上加伤,不但不能劳累,也不能浸凉水,不然便会疼痛难忍,是以看到只有冷水,连忙嘱咐道童去延庆观的大厨房里头提热水。
他实在是全身难受,如同被盐水泡了一日一般,从头到脚,哪里都不舒服,好容易等到道童把水都提了进来,连忙将人打发出去,把门一栓,也顾不得旁的,一手抓着湿毛巾在脸上胡乱揉了揉,几下将那胡子扯了下来,又去扯头上的贴着的头发。
等到一个光头跟一个光下巴终于得见天日,他简直舒服得要叹气,连忙脱了衣裳,先用凉水把头脸洗了一遍,复才整个人泡进温水里。
辛苦了一日,松巍子只觉得都不是人过的日子,他正拿皂角在身上擦着,还未把那一身臭汗洗干净,忽然听得外头一阵大力敲门声,自家的道童在外头叫道:“道长,提刑司来了人……”
那道童话未说完,只听得那外头“砰”的一声巨响,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