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仓西十里,有一个名叫羊角坡的地方。
因为地形地貌,很像是山羊的犄角,因而得名。羊角坡的坡度大约有三十多米,不算陡峭。
两边生有密密麻麻的白茅,站在坡顶看去,一片茫茫似雪的白色。
风吹来,白茅摇曳,起伏如海潮。那景色煞是壮观,飞扬在空中的芦花,更增添几分情趣。
刘阚轻易间车,跨坐赤兔嘶风兽。
身边只跟着一个刘巨,其他随从,是一个不带。
驶出楼仓之后,兄弟两人径直来到羊角坡上。只见坡顶竖着一面黄罗伞盖,楚军大纛迎风招展。陈婴坐在伞下,顺着缓坡往下看,有密密麻麻大约五六百亲随警戒,都显得很紧张。
刘阚跳下车,大步向黄罗伞盖走去。
而刘巨就坐在车上,怀抱那柄沉甸甸的狼牙棒,一动不动。
这兄弟两人,才一出现,楚军立刻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领军的楚将,心里不由得一颤。
这两兄弟实在太悍了!
刘巨孤身偷袭楚军,刘阚二百骑马踏连营。
在楚军之中,早就传的越来越玄乎。说什么刘巨青面蓝牙,形如恶鬼;刘阚有白龙保护,身怀龙气。喊一声,吓死八百人,怒一怒,千个人头落地……甚至连生吃人肉的谣言也有。
谁都知道是假的,可偏偏都愿意相信。
以至于陈婴不得不祭起军法,连杀了数十人,才算是稳定了军心。
刘阚坚守不出,项羽陈婴拿楼仓束手无策。
倒是那救下了龙且的韩信,道出了一番言语:“刘阚坚守楼仓,看似要和我们死战。但我以为,他并不想如此。刘阚虽是秦人,但实际上却属于大公子扶苏一系。而今胡亥登基,秦王与扶苏,也死得颇为古怪……再看刘阚回楼仓后的举动,似乎没有想过,去和秦军相呼应。
否则,嬴壮出击沛县时,楼仓虽刚经历大战,但也有足够的力量去救援。
可是楼仓没有动……为什么呢?信倒是觉得,他不是不能动,而是不想动。可嬴壮对刘阚,有知遇之恩。为什么刘阚不想动?究其原因,恐怕就在这嬴氏内部,这皇位的争斗上面。”
韩信没有把他在楼仓生活过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但他分析的,的确是有道理……
本来,像韩信这种刚加入楚军的人,哪有资格参与这种商讨?可他是龙且的救命恩人,而项羽和龙且,如兄弟一般,感情深厚。连带着,对韩信也很看重,直接把他纳入亲信的行列。
“韩兄弟,你究竟想说什么?”
龙且没有听明白韩信的意思 ,忍不住大声询问。
可他没有听懂,不代表别人也听不懂。项羽陈婴,仿佛拨开云雾见晴天一样,瞪大了眼睛。
陈婴说:“龙将军,韩司马的意思 很简单,那就是这刘阚,并不是老秦的人。”
“啊?”
“或者,说他不是嬴胡亥的人更准确一些。”
韩信笑呵呵的点头,“军师所言极是……如果信猜的没有错,那么刘阚,决不可能与我死战。”
龙且晃着脑袋,笑呵呵道:“我不懂。”
“笨!”项羽骂道:“军师和韩司马的意思 是说,这广武君虽是秦人,然而却被那狗皇帝所猜忌,和秦狗不是一条心。”
“不是一条心?可他就挡在我们面前啊。”
陈婴说:“他挡在我们面前,是因为要和我们谈条件。
刘阚看似在泗洪生根,可实际上却如同水上飘萍,毫无根基。否则,大乱一起,他也曾开仓放粮,但除了楼仓人之外,并没有多少人愿意留下。他拦住我们,是要和我们谈条件啊!”
项羽性情高傲,对秦人极端仇视。
可是对刘阚,却表示出了足够的尊敬。
“这位广武君,的确是有和我们谈条件的资格!”
经过这一番分析之后,韩信算是彻底进入了项羽的圈子里。同时,项羽陈婴也停止攻击楼仓,暗中观察形势。章邯突然南进,占领了谯县。陈婴和韩信立刻明白,这是刘阚的手段。
如果章邯得到了楼仓,那其麾下数十万人马,就可以得到最够的补充。
章邯现在最缺什么?
就是辎重粮草……
楼仓这批辎重粮草若是到了章邯的手里,楚军就将要面临毁灭性的打击,再也难继续立足。
而反过来,如果楚军得到这批辎重粮草的话……
陈婴就有把握,在一个月的时间里,组织起一支十数万的大军,使楚军的力量成倍的增长。
楼仓归谁?
这已经成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但有一点大家都清楚,绝不能攻击楼仓,否则就会把刘阚,推倒对方的阵营之中。这个时候,刘阚向左还是向右,直接影响到战局的发展。所以,章邯南进,威逼楚军,制造压力。
而项梁甚至不惜放弃陈县,转而扑向泗洪,一边纠缠章邯,一面派出使者。
不管用什么办法,哪怕是答应刘阚,让他自立为王,也一定要拿下楼仓,绝不能交给章邯!
这是项梁的命令。
而主持和刘阚谈判的人,就由陈婴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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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走近的刘阚,陈婴心里,陡然感到了一丝压力。
“君侯,别来无恙!”
“哈哈哈,陈先生别来无恙啊……”
刘阚笑着,非常随意的在黄罗伞盖下一坐,“陈先生,请坐吧……今日泗洪芦花绽放,可真是一个喝酒赏花的好时节。可惜啊,刘某来得匆忙,未曾带酒。否则定与先生,共谋一醉。”
你他娘的不是忘记带,是根本不打算带!
谁不知道,你刘阚是靠酿酒而发家?可如今的形式,却让陈婴没有别的选择。章邯来势汹汹,即便项梁出兵纠缠,也只能达到延缓脚步的效果。时间长了,楚军决不可能挡住章邯。
“君侯端地风雅,正好,婴这里有一瓿存放了十年的泗水老酒,愿与君侯共享。”
“泗水老酒?”
刘阚的眼中,陡然显出迷茫之色。
他轻声叹息道:“我本是一寒家子,幼时最大的愿望,就是家财万贯,良田千顷,过上好像我岳父那般富庶的生活。可不想……若非陛下与大公子,阚又何来今日风光……只可惜……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楚国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烟波江上,使人愁啊!”
楼仓,没有黄鹤楼,也没有鹦鹉洲。
只是想起始皇帝,想起扶苏,想起蒙恬……
刘阚露出伤感之色。
这首应是八百年之后才会出现的【黄鹤楼】,脱口而出。
陈婴一蹙眉,有心笑话刘阚不懂诗词就乱言诗,可在一品味,却又是回味无穷,令人生出惆怅之意。
“好诗,真的好诗!”
陈婴沉默许久,突然抚掌大笑道:“未想君侯尚有如此文采,今骤闻此诗,实婴之幸,当浮一大白!”
他这话,倒也不是什么阿谀之言,而是发自内心。
黄罗伞外的亲随,捧着一瓿酒走上前来,陈婴接过,起身亲自为刘阚斟满了一觞,而后又给自己斟上一觞,旋即一饮而尽。
“他日我若富贵,定会在这睢水河畔,建起一楼,就命黄鹤楼!”
陈婴笑着,手指远处河湾,“想必此处河湾,就是君侯所说的鹦鹉洲吧……好名字,果然好名字。”
刘阚张大了嘴巴,心道:这厮太强悍了吧!
黄鹤楼,就这么着有了?
那后世武汉的黄鹤楼,又该怎么办?
不过,这一首诗词,却让陈婴和刘阚之间,看上去多了几分亲密。
也难怪,这陈婴本就是个文人,吟诗作赋之类的事情,是他最为喜好的事情。军营之中,多为粗人。如今来了一个韩信,倒是排解了些许寂寞。可韩信,在陈婴眼中,依然算不得文人。
顿生知己之心,和刘阚连饮三觞。
陈婴熏熏然说道:“君侯有大志向,婴佩服的很。不过如今,老秦将亡,大楚将兴。君侯以孤军死守楼仓,当得了一时,却当不了一世。项公对君侯,甚为钦佩,愿以上柱国之位,相邀。”
上柱国,类似于宰相,是楚国的官职。
刘阚一笑,“我生做秦之人,死为秦鬼雄。项公厚爱,阚心领了。”
“真是太可惜了!”
陈婴说:“其实,君侯的处境,项公多多少少,也听说了。老秦无道,守君侯这等英雄而不用,其败也在常理之中。君侯既然不愿为楚臣,何不自立为王?听说,君侯祖上本为刘氏唐王……项公愿助君侯一臂之力,兴复西唐之国,但不知君侯意下如何呢?”
看样子,陈婴做足了功夫。
刘阚是刘氏唐国之后的事情,知道的人并不多。
陈婴居然连这个都能打听出来,显然这项氏已经把他放在了头等的位置上。
复国?
刘阚看上去很激动,探手蓬的一把攫住了陈婴的手腕,颤声道:“先生,项公果然如此说过?”
“婴怎敢以这种事情说笑?不过……”
“不过什么?”
“项公说,只要君侯愿意退出楼仓,他方有余力助君侯成事。”
“退出楼仓……”刘阚踌躇起来。
陈婴接着说:“项公乃仁厚之人,更爱惜君侯才华,故有此说。想必,君侯也不愿那咸阳小儿得势,对吗?”
言下之意是说:我们输了的话,章邯接下来,就是收拾你。
你刘阚毕竟是嬴扶苏的人,即便扶苏如今已经死了,可是咸阳城里的秦王,也不会放过你吧。
这一句话,似乎击中了刘阚的软肋。
他手指轻轻敲击桌案,声音并不大。可是每一声响声,都好像重锤一样敲在陈婴的心头,让他有些忐忑。虽然明知道,刘阚是在拿腔作势,陈婴还是担心啊!万一,韩信说的不对,怎么办?
虽然表面上看着,很平静。
陈婴心里面却已经翻江倒海一样。为了掩饰,他故作潇洒的端起酒杯,慢悠悠的品着酒水。
只是这酒的滋味……着实不知道!
“也罢,让我交出楼仓,可以!”
刘阚似乎是下定了决心,陈婴心里的一块大石,一下子放回了肚子里。
“不过,我有几个条件。”
“君侯请讲!”
“楼仓,我可以交给你们,但是不能马上给你们。
楼仓城中,愿意跟随我离开的人,你们绝不能阻拦。这些人信我,所以才留在楼仓和我并肩作战。如果我这么撒手走了,岂不是寒了他们的心?所以,如果有人要跟我走,你们要放行。”
陈婴想了想,“这个,我可以代项公答应。只是时间不能太久……一个月之内,君侯必须交出楼仓。”
刘阚点点头,“其二,楼仓我让出来可以,但我也需立锥之地。
我本西唐刘王后裔,漂泊八百年之后,如今也是落叶归根之时了。我欲取雁门郡,不知何如?”
陈婴一怔!
他倒是猜到了刘阚的这个条件。
不过在陈婴想来,刘阚应该会在三秦、巴蜀、乃至齐鲁之地择地成国。
可没有想到,刘阚做的更干净,舍弃了泗水郡基业,直接去北边发展了……
“可雁门郡,是赵王治下。”
陈婴这倒不是推脱,雁门郡是故赵国的治下,如今由赵王武臣所有,这件事怕连项梁也没招。
“这我知道,我之所以这么说,就是想项公知晓,他日我谋雁门,他不可插手。”
“这个……没问题!”
陈婴心道,雁门那苦寒之地,你要是想拿走,就只管拿走好了。当然了,你和武臣开战,自没有问题。我恨不得你们打得两败俱伤,到时候更好收拾。想来项公,也不会拒绝此事。
接着,刘阚又东扯西扯的弄出了一大堆条件。
而陈婴,也煞有其事的讨价还价,好一番唇枪舌剑的争吵。
不过双方都控制着一个尺度,见差不多了,于是击掌盟誓,算是把这些事情,都说得妥当。
正午时分,刘阚登上轻车,和刘巨缓缓而去。
负责保护陈婴的楚将,名叫萧公角。他来到陈婴身边,低声道:“军师,秦狗只有两人,咱们不如……
只要杀了这秦狗,楼仓群龙无首,不攻自破。”
陈婴却好像看白痴一样,看了萧公角一眼,“你去问问下面的兵卒,看他们可有胆略过去杀人?
而且,那广武君身经百战,绝非无谋之人。
如今敢孤身前来,焉知不是有诡计?咱们杀得了也就罢了,若杀不了他,岂不是误了大事?”
陈婴话音未落,忽听得一阵号角声传来。
远处白花花的芦苇荡中,突然间出现了楼仓军的旗号。
为首大将,正是屠屠。他率领兵马,和刘阚兄弟汇合,迅速扯向了楼仓。
萧公角脸一白,暗自庆幸刚才没有贸然行动。可是陈婴,却一扫先前的那副熏熏然醉态。
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看着渐行渐远的楼仓军大纛。
许久之后,他咬牙切齿的说:“刘阚如若不死,只怕迟早会成为,项公的心腹大患!”